雍正眼神微动,轻轻抬手抚她的发顶。
他断断续续地低声道:
“……扶朕起来。”
安陵容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下。
她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雍正。
他的身体沉重而虚弱,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但她手臂稳如磐石,将他从榻上扶起,让他靠坐在床头。
整个过程,她的眼泪未曾停歇,那副柔弱又坚毅的模样,深深烙在了雍正眼底。
正在此时,殿门被猛地推开,甄嬛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一双美眸在看到靠坐着的雍正时,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踉跄几步扑到轮椅前,跪倒在地,抓住雍正的袍角,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皇上!皇上!您……您真的醒了!臣妾……臣妾不是在做梦吧!”
雍正看着眼前这两个哭成泪人的妃嫔,虚弱地牵了牵嘴角,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好了……都别哭了。朕这不是醒了么。”
他目光在甄嬛和安陵容脸上缓缓扫过,续道:
“你们俩,倒是爱装坚强的。朕都知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二人面上唯有更多的热泪回应。
雍正倚在榻上,勉力支撑着口述了旨意,待到晚间,几道牵动前朝后宫人心的恩赏诏谕,便明发了下来。
“柔妃安佳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侍疾之期,尤见其诚,深慰朕怀。着晋封为柔贵妃。”
“熹贵妃钮祜禄氏、惠妃沈氏,侍疾辛劳,抚育皇嗣有功,各赏黄金五百两,内造宫缎八十匹,东珠一斛,以彰其贤。”
“一等忠勇公、太子太保、陕甘总督沈自山,世笃忠贞,威望素着,于朝局稳定功莫大焉。特加太傅衔,西北一切军务政宜,皆由其节度统辖,岁禄加倍,以彰殊恩。”
“銮仪使钮祜禄讷亲,忠悃素着,宿卫宫禁,夙夜匪懈,功在护跸。着授镶白旗满洲都统、领侍卫内大臣,晋一等忠毅公,协办总理事务。”
……
雍正虽神志清明,但身体的孱弱却非意志所能轻易扭转。
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他的筋骨之力。
他虽挣脱了昏睡的泥沼,双腿却如同灌铅,难以支撑起帝王的尊严,甚至连长时间端坐都成奢望。
起初,他仅能由内监小心翼翼地搀扶,在榻上靠坐片刻。
明黄的软枕垫在身后,支撑着他虚弱的躯体。
他便趁着这来之不易的清醒时刻,听取最紧要的政务禀报。
往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疲惫便如潮水般袭来,额间渗出虚汗,不得不重新躺下歇息。
为昭示皇帝已然苏醒,安定朝野之心,内务府特制了一架轮椅。
这轮椅造得宽大稳固,铺着厚软的龙纹坐褥,更为隐秘的是,两侧设有不甚起眼的锦带束缚,可在雍正无力支撑时,确保他不会倾滑。
因着移动不便,他仍住在长春仙馆静养,政务也被挪到了此处。
每逢需要接见亲近重臣或宣示恩典之时,苏培盛便会指挥两名心腹太监,极其谨慎地将皇帝从榻上抱起,安稳地置于轮椅之中。
雍正裹在厚重的裘袍里,半倚在轮椅上,面容清癯,目光虽仍锐利,但开口时,声音低沉且略显含混,需要身边人仔细分辨。
他往往只言片语定下基调,更多的具体旨意,则由侍立在侧之人传达。
而此刻,最常侍立在轮椅旁的,已是新晋的柔贵妃安陵容。
她总是微微俯身,姿态恭谨又亲近,将耳朵凑近皇帝唇边,凝神细听那模糊不清的指令。
随后直起身,用她那把清亮的嗓音,将皇帝的意图准确无误地宣之于众:
“皇上说,此事依议。”
“皇上问,军饷可已拨付?”
雍正倚在轮椅中,于她一次次清晰宣达旨意的瞬间,忽然惊觉,安陵容的嗓音,其实与纯元并不相似。
纯元的歌喉似江南烟雨,柔靡婉转,缠绕在旧日画堂深处。
而安陵容的声音,此时却如玉石相叩,清亮而沉着,无需刻意拔高,便能稳稳地传至庭院或者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她依旧年轻,貌美。
姿态端庄,举止从容,已全然是位份尊崇、掌理宫闱的高位贵妃派头。
更令雍正心惊的是她那近乎本能的洞察。
她总能在他语意未尽的停顿处,精准地接续他的思绪,甚至在他自己尚在权衡时,她已说出他心中所想。
这不再仅仅是宠妃的柔情,而是臂膀与喉舌的契合。
这份代天传音的权柄,让她虽无中宫名分,其煊赫之势,却已隐隐凌驾于六宫之上。
.
这高屋殿堂之中。
欣赏着她的,并不只有雍正一个男子。
讷亲立在门外,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着贵妃礼服的身影。
他看着她立于皇帝之侧,微俯下身,凝神倾听皇帝含混的低语,那纤细的背脊如同风中修竹,既柔且韧。
随即,她便直起身,清越沉静的声音流淌出来,将帝王的意志清晰地布达于众臣之前。
那一刻,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威仪的光华,与他记忆中那个需要小心周旋的容妃,已然判若两人。
一股混合着钦佩与某种难以名状的保护欲的情绪,在他心间涌动。
他欣赏她的沉稳与力量,甚至……痴迷于她这份将柔美与权威融于一体的独特风姿。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胸膛挺得更高,握剑的手也更紧了些。
仿佛自己这身官服,以及刚刚被赋予的显赫权位,都能成为支撑她的一份微薄底气。
他像一头被驯服的年轻猎豹,收敛了所有利爪与锋芒,心甘情愿地伏于她的光芒之下。
每当安陵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这边时,即便只是瞬息停留,讷亲都会感到心头一紧。
随即垂下眼睫,掩饰住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雏鸟般的赤诚与追随。
他无比期待着,与她的那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