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甄嬛却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大有不应允便不起身的决绝。
殿内空气再次凝固。
他胸中一阵气闷,那点因算计得逞而泛起的微弱愧疚,与一种被她彻底看穿、乃至被“要挟”的烦躁感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妥协。
“好,朕答应你。甄远道之事,朕会安排。你妹妹玉娆……朕准她自行婚配,绝不干涉。”
“臣妾,叩谢皇上天恩。”甄嬛这才直起身,脸上依旧无悲无喜。
“你……还有什么请求?”
雍正移开目光,不愿再看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甄嬛沉默片刻,开口道:
“臣妾确实还有一事。臣妾的贴身侍女浣碧,自臣妾入宫前便在甄府伺候,与臣妾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深得家父母怜爱。臣妾恳请皇上恩准,允臣妾认浣碧为义妹,入甄家族谱,更名‘甄玉妧’。待臣妾去后,让她出宫归家,代臣妾在父母跟前尽孝,其婚嫁之事,亦由父母做主。”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请求,但想到浣碧毕竟是甄府旧人,此举也合理。
雍正对浣碧也有印象,只是个只知穿红着绿的丫头。
他并未多想,便应允了:
“好。朕会命内务府办理。”
正当雍正以为她将起身离去时,她却依旧跪在原地,道:
“臣妾……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成全。”
雍正默然示意她说下去。
“惠妃沈氏眉庄,柔妃安氏陵容,臣妾在宫中数年,得两位姐妹照拂,情谊深重。”
甄嬛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迅速被她压下,“臣妾此去,再无相见之期。唯愿她们二人,能在这深宫之中,平安终老。恳请皇上……日后能稍加看顾,莫让她们因臣妾之故,受了委屈。”
这番话,她说得极其克制,只求“平安”,不言其他。
雍正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是些女人间的情谊,却也讶异于甄嬛在自身难保之时,竟还能为他人思虑至此。
他看着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终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应道:
“只要她们安分守己,朕自会保全。”
“臣妾谢过皇上。”
甄嬛深深叩首,仿佛卸下了最后的重担。
她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那九五至尊,而是转向殿外那片四方的天空。
声音幽远而凄婉,如同最后的挽歌,缓缓吟道: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吟罢,她决然转身,再未回头。
雍正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他赢得了这场以江山为注的博弈,却感觉整个大殿空荡得只剩下他一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空虚席卷而来。
而甄嬛,则将所有的软弱、眷恋、对亲人与挚友的牵挂。
连同那个曾经名为“莞妃”的自己,一同彻底埋葬在了这重重宫阙的阴影之下。
.
和亲之事,终究是尘埃落定。
日期近在咫尺。
消息传到杏花春馆时,沈眉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猛地站起身便要往外冲,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我要去见皇上!”
安陵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力道之大,让沈眉庄踉跄了一下。
“姐姐不可!”
安陵容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圣旨已下,岂是姐姐闯殿疾呼就能挽回的?这般冲动,非但救不了嬛姐姐,只会将你自己也搭进去!”
沈眉庄被她拦住,满腔的悲愤无处发泄,身子一软,伏在案上,肩头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令人心碎。
安陵容紧紧握着她的手,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她比谁都清楚,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但她不信这是一盘死棋!
上天既让她重活一世,窥得先机,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眼睁睁看着姐姐坠入深渊?
一定还有破局之法,只是她尚未想到。
安陵容蹙紧眉头,脑中飞速运转,试图从那纷繁复杂的局势中,找出一线生机。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宫女浮金轻步进来,低声通报:
“娘娘,顺嫔娘娘来了。”
顺嫔曹琴默?
安陵容微微一怔。
自华妃年世兰倒台后,这位昔日华妃阵营的智囊便如惊弓之鸟,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到了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地步。
今日为何突然来访?
虽心中疑惑,安陵容还是迅速收敛心神,示意沈眉庄整理仪容,沉声道:
“请进来吧。”
片刻,曹琴默随着浮金款步而入。
她穿着素净,脸上施着薄粉,却难掩一丝憔悴之色。
她规矩地行了礼,目光扫过屋内,在沈眉庄红肿的眼眶上略一停留,便迅速垂下眼帘。
“顺嫔姐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安陵容示意她坐下,命人看茶。
曹琴默捧着茶盏,却未饮用。
她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着安陵容:
“娘娘……可是在为莞妃娘娘之事忧心?”
安陵容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姐姐何出此言?”
曹琴默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
“宫墙重重,又何曾有过真正的秘密。‘和亲’二字虽未明发上谕,可暗地里……流言也有一二。”
她声音渐低:
“旁人听得这般流言,只当是荒唐笑话,断然不信。可我信。”
“我太了解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了。他为了江山稳固,能舍弃兄弟,舍弃姐妹,甚至舍弃亲生骨肉……区区一个嫔妃,又怎会舍不得?”
她的目光转向安陵容与沈眉庄,眼中情绪翻涌,既有痛惜,亦有物伤其类的悲凉:
“此言大逆不道,可我还是要说。莞妃娘娘是何等品性之人,你我都清楚。她不该受此折辱。”
她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
“不,是天下女子,都不该如此。”
安陵容静默地望着她,试图从那看似诚恳的神情中寻出一丝伪饰,却只见一片灼人的真切。
她沉吟片刻,轻声试探:
“顺嫔姐姐今日前来,不应只为说这几句肺腑之言吧?”
曹琴默迎上她的注视,目光坦然:
“我知我往日立场微妙,此刻开口难免惹人猜忌。但今日我来,不为虚与委蛇。”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所有顾虑,决然道:
“我只问一句——可有我能尽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