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芸香村合作社的院子，王桂香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在青石板上磨出沙沙的声响。她膝盖上的冻疮早已裂开，暗红的血迹在灰扑扑的布料上洇开一片，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姜芸的裤脚，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往下淌：“芸丫头……求求你，救救强子吧！他、他快不行了啊！”
姜芸低头看着这个曾经蛮横刻薄的婆婆，此刻卑微得像一截枯草。院子里聚满了闻讯赶来的合作社学员，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目光里混杂着同情、鄙夷和一丝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王强偷卖半成品绣品给山寨厂的事，早已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又闹出偷喝“仙水”的荒唐事，简直是自作自受。
可看着王桂香磕头时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动，姜芸心里那块最软的地方还是被硌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声音却异常平稳：“起来说话。王强现在什么情况？”
“他……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绣花，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王桂香被张桂兰和另一个学员搀扶起来，嘴唇哆嗦着，“眼睛通红，手都扎烂了，还在绣！嘴里还胡言乱语，说什么‘好多绣娘在教他’……我喊他，他就像听不见！大夫来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怕是中了邪……”
姜芸心头一凛。中邪？她立刻想到了那罐被王强偷喝的、用灵泉水浸泡过的丝线水。那水虽非灵泉本体，却蕴含着极其精粹的“匠心之气”，普通人贸然饮用，岂能不出乱子？这哪里是中邪，分明是灵泉之力反噬，强行激发了他潜藏的某种东西，却又无法承受其重！
“带我去看看。”姜芸当机立断，顾不得身体里那因连日操劳和灵泉消耗而积累的沉重疲惫，快步走向王强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血腥味和劣质丝线的霉味。王强蜷缩在炕角，昏暗的煤油灯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绷架上一幅乱七八糟的绣品。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图案，针脚狂乱如疯草，丝线缠绕打结，色彩更是刺眼得俗气。可他双手却像着了魔，捏着绣针上下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指尖被针扎得血肉模糊，血珠滴落在素白的绸面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他却浑然不觉，嘴里还念念有词：“对……就是这样……平针……套针……打籽……”
“强子！”王桂香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王强猛地抬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灼热，直勾勾地盯着姜芸，又像穿透了她看向别处：“绣娘……绣娘在教我……好多针法……我学会了……我学会了就能赚钱……给娘……给家里……”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身体因过度兴奋而剧烈颤抖。
姜芸的心沉了下去。这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灵泉之力在他体内失控了，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和身体，榨干他的生命力来支撑这无意义的“刺绣”。再这样下去，人真会油尽灯枯！
“让开。”姜芸推开挡路的王桂香，走到炕边。她没有看王强那双可怕的眼睛，而是将目光落在他那双血肉模糊、还在机械运动的手上。她必须立刻切断这失控的循环！唯一的办法，是用更强大的灵泉之力，强行梳理他体内暴走的“匠心之气”，将其引导回正轨——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对她本就枯竭的灵泉和虚弱的身体，将是巨大的负担。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悄然触碰到了随身携带的一枚母亲留下的金针。熟悉的冰凉触感传来，意念微动，瞬间沉入那片只属于她的刺绣空间。
空间内，往日温润如玉的灵泉池此刻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液体，池底龟裂，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要熄灭。角落里苏婉清留下的木盒散发着微弱的暖意，似乎在提醒她“传承续命”的法则。姜芸顾不上心痛，强忍着空间内传来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虚弱感，双手虚引，艰难地调动起池底最后一点精纯的灵泉之力。乳白色的光华在她掌心汇聚，带着沉重如山的代价感。
“芸丫头，你……”王桂香看到姜芸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会倒下，心中又惊又怕。
姜芸没有解释，也来不及解释。她猛地探手，一把扣住王强还在疯狂运针的手腕！冰冷的触感让王强浑身一震，那双狂乱的眼睛终于聚焦在姜芸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恐。
“安静！”姜芸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她掌心那团凝练到极致的乳白色灵泉之力，如同最精准的银针，瞬间刺入王强的手腕经脉！
“呃啊——！”王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弓起，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眼中的狂乱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取代，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那股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撑爆的狂暴力量，骤然被一股更强大、更精纯的力量强行压制、梳理、引导！
姜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顺着手臂倒灌而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五脏六腑！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但嘴角还是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滴落在王强那血迹斑斑的绣绷上。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头顶的头皮一阵刺痛，几缕发丝无声地变白——这一次，不是几根，而是一小撮！白发如同寒冬的霜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鬓角蔓延开来。灵泉枯竭的征兆，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只剩下王强压抑痛苦的粗重喘息，和姜芸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王桂香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淌，看着姜芸越来越苍白的脸和不断滋生的白发，悔恨和恐惧几乎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强身体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他眼中的痛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那双曾经浑浊、带着市侩算计的眼睛，此刻像被山泉洗过一样，清澈得惊人。他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双血肉模糊、却不再疯狂颤抖的手，又抬头看看姜芸嘴角刺目的血迹和鬓角刺目的白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强子？你……你好了？”王桂香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的脸。
王强缓缓转过头，看着母亲，又看看姜芸，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后怕，有茫然，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某种东西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奇异感觉。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娘……姜……姜姐……我……我好像……懂了……”
“懂了什么？”姜芸收回手，身体晃了一下，被旁边的张桂兰及时扶住。她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连站着都困难，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王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炕上那幅被他绣得乱七八糟、如同垃圾的绣品上。那上面，狂乱的针脚，混乱的色彩，刺眼的血迹……然而此刻，在他那双被灵泉之力强行“开窍”的眼睛里，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刺眼的血迹和纠缠的丝线，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姜芸，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痴迷的渴望：“姜姐……这打籽绣……是不是……力道再轻一分，针脚就更圆润？还有这盘金绣……金线捻得太紧了，光泽就死了……对不对？我……我好像……能‘看’到针法里的‘气’了……”
姜芸猛地一震！虚弱的身体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看”到针法里的“气”？！
这绝不是普通绣娘能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是苏婉清日记里提到的、只有真正领悟了苏绣精髓、达到“人针合一”境界的大师，才能感知到的“针韵”与“匠心之气”！王强，这个之前连基础针法都学得磕磕绊绊、一心只想偷懒赚钱的小混混，在经历了灵泉之力的反噬和梳理之后，竟然……竟然直接触摸到了苏绣最核心、最玄奥的门槛？！
这怎么可能？！
姜芸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强压下震惊和身体的剧痛，死死盯着王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伪装和吹嘘，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发现新世界般的求知欲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针法的深刻理解！
这……这就是灵泉之力强行激发出的“天赋”？还是说，王强体内，本身就流淌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与苏绣息息相关的血脉？！
“你……你再说一遍？”姜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扶着她的张桂兰都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王强被姜芸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的激动。他指着绣品上的一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表达的迫切：“就这里！姜姐你看，这地方，用平针铺底，上面再用套针叠色，过渡就自然了！还有这花瓣的边缘，用滚针勾边，线条就活了！我……我刚才绣的时候，脑子里就像有好多双手在教我，告诉我针该怎么走，力道该怎么用……现在虽然不绣了，但那些感觉还在！”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那些复杂多变的针路轨迹，竟被他比划得清晰流畅，充满了韵律感！这绝不是死记硬背，而是真正理解后的融会贯通！
屋子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王强这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惊呆了。王桂香更是捂住了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姜芸的心，却沉了下去，又猛地提起。
王强展现出的，是毋庸置疑的、近乎妖孽的刺绣天赋！这天赋，是被灵泉之力强行“炸”出来的，根基不稳，且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他刚才的状态，就是明证。但这份天赋本身，却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合作社可能即将迎来一位技术上的核心骨干？意味着苏绣的传承，多了一份意想不到的助力？
可……代价呢？
姜芸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拂过自己鬓角那片刺目的、新生的白发。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刚才那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救治。灵泉枯竭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王强的天赋，是用她宝贵的生命力换来的！这“馈赠”，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更重要的是，王强这个人。他之前的自私、短视、偷奸耍滑，能因为这次“开窍”就彻底改变吗？这份突如其来的强大天赋，会让他沉下心来，真正敬畏技艺、传承非遗？还是会让他变得更加膨胀，甚至……成为新的隐患？
姜芸看着王强那双此刻清澈、却难保未来不会再次被欲望蒙蔽的眼睛，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救了他，却也给自己，给合作社，给苏绣的未来，抛出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和风险的问号。
“姜姐？我……我说错了吗？”王强被姜芸复杂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慌，小心翼翼地问。
姜芸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身体的剧痛，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没说错。王强，天赋是老天爷给的饭碗，但能不能端稳、端久，全看你自己。从今天起，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合作社待着，把那些歪心思都给我收起来！你的手，以后只能拿绣针，绣正正经经的苏绣！针法，我亲自教你！但有一条——”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再敢动歪脑筋，偷卖绣品，或者……再碰任何不该碰的东西，”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空了的粗瓷碗，“别说我不认你这个师弟！合作社的规矩，你也知道！”
“师弟？！”王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是巨大的狂喜和激动！他“噗通”一声，直接从炕上滑下来，重重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对着姜芸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姜姐！不！师父！我王强对天发誓！从今往后，这条命就是您的！我一定好好学！好好绣！再也不敢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王桂香也跟着跪了下来，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谢谢芸丫头！谢谢师父！强子以后就是您的人！您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我们老王家，给您当牛做马都愿意！”
姜芸没有阻止他们磕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王强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敬畏和渴望的光芒，看着王桂香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感激，感受着自己身体里那几乎被掏空的虚弱和鬓角那片刺目的白。
她救了一个人，也赌上了一部分未来。
是福是祸？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灵泉枯竭的倒计时，已经敲响。而王强这块突然出现的、潜力巨大却根基不稳的“璞玉”，究竟是能成为支撑起苏绣传承大厦的栋梁，还是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合作社新挂出的“芸香非遗绣娘合作社”的木牌吱呀作响。院子里，学员们还在议论纷纷，惊叹着王强的“奇遇”。而在村口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一个穿着深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陌生男人，正拿着一张照片，仔细比对着一间间房屋。照片上，赫然是王强之前卖给山寨厂的那几幅半成品绣品中的一角。男人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的冷笑。
灵泉的反噬，天赋的显现，暗处的觊觎……芸香村的这个腊月，注定不会平静。姜芸看着跪在地上的母子，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村口那个不速之客，疲惫的眼底，深处燃起一抹决绝的火焰。
路，还很长。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