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赏赐与口谕,如同在凌云鹤与裴远周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圈子。圈子之内,是看似风平浪静的“休养”与“升迁”;圈子之外,却是各方势力交织而成的、愈发浓重的疑云与暗影。凌云鹤深居简出,每日不过读书、作画、临帖,俨然一副奉旨颐养、不同世事的模样。裴远则兢兢业业履行着新职司,处理些不甚紧要的卷宗文书,刻意低调,不与同僚过多深交。
然而,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感,如同初冬的薄冰,悄然蔓延至二人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凌云鹤将其称之为“鹤唳风声”——并非真听到鹤鸣,而是源自内心深处对危险的本能预警,是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被严密监视的紧绷感。
最先察觉的是裴远。他身为锦衣卫,对跟踪与反跟踪本就敏感。以往下值回直房,或去凌云鹤寓所,虽也知可能有人留意,但多是例行公事的眼线,步伐、气息都带着官样的刻板。可这几日,他明显感觉不同了。
有时是街角那个原本懒洋洋的乞丐,在他经过时,蜷缩的姿态会有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有时是迎面而来的货郎,担子摇晃的节奏会因他的出现而微不可察地紊乱;甚至有一次,他深夜独行,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不近处,有另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脚步声,他快亦快,他慢亦慢,他骤然拐入小巷,那脚步声便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些跟踪者,技巧更高,耐心更好,也更……无处不在。裴远尝试过几次突然折返或迂回,虽能暂时摆脱,但不久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便会再度黏上来,如影随形。
“不是一拨人。”裴远在一次秘密会面时,低声对凌云鹤说,“手法有差异。有的莽,带着厂卫特有的那股子蛮横气,像是东厂的。有的却极精,滑不溜手,更擅长利用市井人潮做掩护,像是……西厂的手段。可能,还有第三路,我说不清,但感觉更阴冷,藏得更深。”
凌云鹤并不意外。他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到窗边,并未直接向外看,而是借着窗纸的反射,观察着街对面那家新开张不久的茶叶铺。伙计总是过于勤快地擦拭着本就光洁的柜台,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这边。
“陛下让我们‘安心静养’,可有些人,偏偏不想让我们安心。”凌云鹤淡淡道,“东厂想从我们身上挖出他们想要的‘线索’,好继续做文章,压制西厂。西厂则想掌控我们的动向,既防着我们被东厂利用,也可能想看看我们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安分,抑或……另有所图。”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那可能的第三路……或许,就是我们真正关心的‘朋友’了。”
这种监视,带来的不仅是行动上的不便,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巨大压力。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们就是网中的游鱼,每一次摆尾,都可能引来更敏锐的关注。
凌云鹤的应对,是极致的静。他几乎不再出门,谢绝一切访客,连日常采买都由一个可靠的老仆负责,且行踪固定,毫无异常。他甚至在庭院中显眼处摆上棋枰,时常独自对弈,或是临摹那幅《秋山问道图》,一坐就是半日,将“寄情山水、忘怀世事”的姿态做得十足。
但这静,并非消极的等待。他在看似无意义的对弈与临摹中,头脑却在飞速运转。他将曹敬癸案的所有细节、万贵妃赠画时的眼神、皇帝口谕中微妙的暗示、乃至近日感受到的监视力度与方式的不同,都放在心中那无形的棋枰上,反复推演。
他发现,某些原本模糊的线索,在这种高压下的静思中,反而变得清晰起来。比如,那幅《西山雾霭图》中,亭台旁那个模糊的人影,其站立的角度,似乎并非随意点染,更像是在眺望某个特定的方向。再比如,皇帝那句“清静去处”,与万贵妃所赠之画,指向如此一致,是巧合,还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引导?
行动的阻碍是真实的,但思维的触角,却可以穿透这些阻碍。凌云鹤意识到,他们不能坐等“烛龙”再次发动,那样太被动。他们必须主动创造机会,但必须是在绝对谨慎、不露痕迹的前提下。
一日,裴远带来一个消息:他利用职务之便,翻查近期的宫外人员出入记录,发现西山几处皇家苑囿近期并无大规模修缮或皇室游幸计划,但有一支隶属于内官监的小规模物料运输队,定于五日后前往西山一处相对偏僻的库房运送一批陈年木料和石料,理由是例行清点与防火防潮处理。
“这支队伍人数不多,手续齐全,行程低调。”裴远眼中闪着光,“或许……是个机会。”
凌云鹤沉吟良久,指尖在棋枰上轻轻敲击。风险极大。任何脱离常规的行动,都可能被严密监视的眼睛捕捉到。但机会也确实难得,一支官方背景、目的合理的队伍,是最好的掩护。
“不要急。”凌云鹤最终道,“我们需要一个更完美的‘理由’。一个即使被人察觉我们与西山产生关联,也无法深究,甚至觉得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不是作画,而是开始撰写一份看似与本案毫无关系的文书——一份关于前朝宫廷建筑防火疏漏与改进措施的札记。他引经据典,结合曹敬癸案中提及的废殿区域,看似在总结教训,提出建议。而在札记的末尾,他“偶然”提及,听闻西山某处废弃的皇家别馆,其建筑布局颇有特色,或许对研究前朝宫苑防火理念有所裨益,可惜无缘得见实物云云。
“将这份札记,以你个人的名义,谨慎地呈递给你的上官,只说是案后的一些思考,不必强调重要性。”凌云鹤对裴远交代道,“看看反应。或许,这会成为一个引子。”
裴远立刻明白了凌云鹤的意图。这不是直接的行动,而是一次投石问路,是在规则的边缘,巧妙地为自己后续可能的行动铺垫一个看似合理的学术或公务由头。
鹤唳风声,危机四伏。但凌云鹤与裴远,一个以极静应万变,一个在规则内巧妙试探,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每一步都需计算精准。那双在暗处注视他们的眼睛,或许能看到他们的形迹,却未必能窥见他们心中那愈发明晰、也愈发坚定的目标。通往西山的路,布满荆棘与眼线,但他们已经开始,为自己铺设第一块看似不起眼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