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如沙漏中的细沙,无声却迫人地流逝。西厂暗桩之内,灯火常明,凌云鹤与裴远几乎不眠不休,将曹敬癸一案所有明面上的线索、物证、口供(虽大多已死无对证)进行最后的梳理、裁剪与拼接。这是一场精妙的权衡,既要构筑一个逻辑严密、足以取信于上的“真相”,又需如履薄冰般,将那些指向“烛龙”与西山的核心秘密,小心翼翼地隐匿于字里行间,或轻描淡写,或语焉不详。
最终,一份厚达数十页的结案奏章誊写完毕。墨迹干透的刹那,窗外已是第十日的黎明,天色灰蒙,如同二人此刻的心境。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一种无形的压抑。宪宗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面容略显疲惫,目光却依旧锐利,扫视着伏于丹墀之下的凌云鹤与裴远。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静立一侧,东厂提督尚铭与西厂提督汪直亦分列两旁,神色各异。今日这场奏对,将决定此案的最终走向,也关乎无数人的命运。
“臣(卑职)凌云鹤(裴远),奉旨查办宫闱诡案,现已查明具奏,恭呈御览。”凌云鹤双手高举奏章,声音沉稳,不见波澜。
怀恩上前接过奏章,恭敬置于御案。皇帝并未立即翻阅,而是沉声问道:“讲。”
“遵旨。”凌云鹤略直起身,开始陈述那精心打磨过的“真相”。他语调平缓,条理清晰,从冷宫异象入手,详述查获赵全与襄王死士勾结,利用致幻香料与磷粉染料制造恐慌;继而追查特殊宫缎,引出尚寝局司正太监曹敬癸;再至其做贼心虚,于废殿区域意图销毁罪证时被裴远当场撞破,最终畏罪服毒自尽。
“……经查,”凌云鹤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曹敬癸乃潜藏宫中多年之巨猾。其利用职务之便,不仅窥探禁中防务轮值,私录成册,更于住所地下暗设密室,藏匿兵刃、毒药及与宫外往来密信。其罪证确凿,铁案如山。”
他刻意略去了密信加密难解、西山密图等关键细节,将曹敬癸的动机归结为“受宫外势力(或为襄王余党,或为其他心怀叵测之辈)重利诱惑,妄图通过制造宫闱混乱,牟取私利,或为某些藩王刺探内廷消息”。并将“烛龙”一词,轻描淡写地解释为“或系曹敬癸与同党间相互标识、虚张声势之暗语,因其核心党羽皆已伏诛或自尽,确切含义已难考证”。
整个陈述,将一桩可能动摇国本的阴谋大案,成功地“降格”为一起性质虽极其恶劣、但主犯已遭天谴、脉络相对清晰的宫内宦官勾结外藩(或势力)案。所有可能引发更深层次猜忌和动荡的线索,都被巧妙地引导或掩盖。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偶尔轻叩御案,看不出喜怒。尚铭眼神闪烁,似乎在寻找奏章中的破绽;汪直则半阖着眼,似听非听。
待凌云鹤陈述完毕,暖阁内陷入一片寂静。皇帝终于伸手拿起那份奏章,并未细看,只是快速翻阅了几页关键部分,目光在曹敬癸“窥探禁防”、“私藏兵器”等字句上略有停留,随即合上。
“嗯。”皇帝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打破了沉默,“如此说来,祸乱宫闱者,乃赵全、曹敬癸二阉奴,勾结外藩势力,欲行不轨之事。今首恶已诛,胁从亦已扫清?”
“回陛下,据臣等所查,核心案犯均已伏法。”凌云鹤垂首道。
“那所谓的‘烛龙’……”皇帝目光如炬,看向凌云鹤。
“臣等反复推勘,除零星密信提及此名号外,并无实证显示另有庞大组织介入。或为曹敬癸故弄玄虚,或为其上线联络之代号,然此上线是否确有其人,是否仍在京中,因曹敬癸死无对证,已无法深究。臣以为,眼下当以肃清宫内、稳定人心为要。”凌云鹤的回答滴水不漏,将“无法深究”的责任推给了死去的曹敬癸。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尚铭和汪直:“二位以为如何?”
尚铭抢先一步,躬身道:“陛下,凌先生办案辛苦,结论似也合理。然曹敬癸能潜伏多年,窥得禁防机密,其背后是否真有更大黑手,不可不防。老奴以为,东厂可继续暗中查访,以防有余孽未清。”他这话,既看似赞同结案,又为东厂日后介入留下了借口。
汪直则淡淡道:“西厂协助查案,所见证据与凌先生陈述相符。既然主犯已诛,首恶伏法,当依律结案,以安宫闱。至于尚公公所忧,加强日常稽查便是。”
皇帝听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良久,才缓缓道:“既然如此,此案便依凌云鹤所奏,就此了结。拟旨:宦官赵全、曹敬癸,勾结外藩,窥探禁宫,图谋不轨,罪大恶极,虽已身死,仍追夺一切职衔,挫骨扬灰!其族属(若有)严加查办。涉案之襄王,再下严旨申饬,令其闭门思过,无诏不得离封地半步。其余有失察之责人等,交由内官监依规处置。”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道。
“凌云鹤、裴远,”皇帝目光再次落在二人身上,“办案有功,着各有赏赐。退下吧。”
“臣(卑职)谢陛下恩典!”凌云鹤与裴远再次叩首,缓缓退出了暖阁。
走出乾清宫,天空依旧阴沉。裴远长长吁出一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方才御前奏对,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
“总算……暂时过去了。”裴远低声道。
凌云鹤望着宫墙上方那方狭窄的天空,目光深邃:“过去了?或许只是开始。我们交出了一份陛下想要的‘答案’,但真正的谜题,还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才是真正踏上了那条危机四伏的“孤臣”之路。表面的尘埃已然落定,但深埋于地下的火种,却刚刚开始悄然燃烧。宫心之案,以这样一种方式告终,留下的,是更深的疑虑与即将席卷而来的、更猛烈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