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书房内的灯盏添了两次油,火光却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定,映照着凌云鹤石刻般的侧脸。他并未枯坐,而是将案头所有卷宗——从冷宫异象记录、擒获死士的验状、赵全尸格,到太医院对香料药材的勘验文书——再次细细铺开,以“烛龙”为幕后黑手、宫中藏有“傀儡师”这个全新的视角,重新审视每一个细节。
目光掠过那些关于磷粉飘散、异光闪烁、特殊染料的描述,最终,停留在太医院院使亲自签署的那份勘验文书上。文书提及,在皇子受惊的冷宫区域,以及后来擒获死士的废殿中,皆检测到微量不易察觉的致幻性香料残留,与之前万贵妃宫中疑似被污染的安神药材,性质类似,但更为精纯、挥发性更强。
当时,此点作为佐证贵妃嫌疑的旁证之一,并未被深度挖掘。如今再看,却截然不同。
凌云鹤的指尖点在那“致幻香料”四字之上,眼神锐利如针。
制造恐慌,扰乱心神,甚至操控行为……这等手段,阴损而有效,绝非寻常武夫或野心藩王惯用手笔。这需要专门的知识,特定的渠道,以及冷静甚至冷酷的心性,才能将这种东西用于宫闱之内,目标直指皇嗣!
谁能提供这等技术支援?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文书末尾太医院的落款和印章。太医院……宫中所有医药之事,皆由其统辖。各类香料、药材的采购、鉴定、保管、使用,皆有其规例。若有人能在宫中动用致幻之物而不被轻易察觉,太医院内,必有文章!
未必是全院皆腐,但很可能,有某位或某些精通此道之人,被“烛龙”渗透、收买,或是其本身就乃“烛龙”信徒!
而另一个可能提供此类物品的地方,则是……尚食局!尚食局负责宫廷膳馐、酒醴、药饵(部分简单药膳或药材初处理)之事,其下亦有专门掌管香料的部门。若从膳食或日常用香入手,亦是途径。
“傀儡师”曹敬癸(若真是他)身为尚寝局司正,掌管灯烛帏帐,或许能接触部分香料,但若要获取如此特殊、效用强烈的致幻之物,并能确保其使用效果和隐蔽性,必然需要更专业的内应协助!
凌云鹤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寒的夜风带着露水的气息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遥望着皇宫的方向,那片巨大的、沉默的建筑群,在夜色中如同盘踞的巨兽,每一片鳞甲下,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毒牙。
“香料……药材……”他低声自语。这条线索,与那缕丝线、那份名单同样重要!甚至更为凶险!因为这东西直接威胁到了皇子乃至陛下的安危!
必须查!但调查太医院和尚食局,比调查宦官背景更加敏感。太医关乎圣体安康,尚食局关系入口之物,稍有差池,便会引发极大恐慌,也极易打草惊蛇。
不能明查,只能暗访。需要极其可靠且精通此道之人。
他心中迅速闪过几个人选。按察使衙署内虽有仵作,但于精深医药香料恐力有未逮。或许……需要借助外力?
正当他凝神思索之际,走廊上传来极轻微却迅疾的脚步声。是裴远回来了!
凌云霍然转身,书房门被推开,裴远带着一身夜露寒气闪身而入,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大人!”他反手关上门,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急行而归。
“如何?”凌云鹤沉声问道,心弦微微绷紧。
“查到了!”裴远的声音压抑着激动,“动用了潜伏在山东和兵部的暗桩,交叉印证。曹定边,原骁骑营游击将军,山东济南府人士。四年前荆襄之战受赏,称病辞官后,记录虽显示其返回济南原籍,但暗桩查实,其并未久居老家,不到半年便举家迁往了湖广襄阳府!”
襄阳!襄王封地!
凌云鹤瞳孔骤缩:“确凿?”
“确凿!其在济南老家的宅邸早已变卖,邻里皆知其投奔远亲去了南方。暗桩费了些手段,才从襄阳府一家车马行旧记录中,查到约三年前,曾有一批山东来的客人,雇佣车辆前往襄王府附近的一处庄园,为首者姓名虽用的是化名,但形貌特征与曹定边极为吻合!”
“那曹敬癸呢?”凌云鹤追问,心跳不由加快。
“曹敬癸,原籍亦是山东济南府!”裴远语速加快,“入宫档案记载,其家道中落,幼年净身入宫。暗桩查访其济南祖籍之地,费尽周折,找到几位年迈乡绅依稀记得,曹家早年确有一幼子送入宫中,其长房曾有一孙辈,年少从军,据说后来还在京中当了官,名字……似乎就叫‘定边’!曹敬癸与曹定边,极有可能是叔侄关系!”
叔侄!血亲!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仿佛骤然收束!曹定边,受赐锦缎的军官,投靠襄王;曹敬癸,其在宫中的血亲叔父,位居尚寝局司正之职!二人完全符合“与名单军官关系密切”、“身在宫中”、“地位关键”的所有条件!
那缕捻金丝线,极可能是曹定边赠予或遗落,被曹敬癸所得,或在联系中沾染!曹敬癸利用职务之便,洞察宫廷动静,勾结太医院或尚食局内应获取致幻之物,调动利用赵全,配合外部死士(可能部分就来自其侄曹定边投靠的襄王势力,但实际被“烛龙”操控),策划实施了冷宫惊变!
逻辑链条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曹敬癸……”凌云鹤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寒芒大盛。这个平日低调,掌管着帝王燕寝灯烛的司正太监,那张看似恭顺老实的面孔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恶毒的心肠和惊人的能量!
“大人,是否立刻禀明陛下,拿人?”裴远急声道,证据链虽非铁证如山,但已足够引发雷霆行动。
“不可!”凌云鹤断然否决,头脑异常清醒,“曹敬癸若真是‘烛龙’安插宫中的‘傀儡师’,其必然狡兔三窟,且有同党。我等如今只是推测,并无直接证据证明其与死士、与赵全之死、与致幻香料有直接关联。贸然动手,若其矢口否认,或推出替死鬼,反而打草惊蛇,让其背后‘烛龙’组织彻底隐匿起来!”
他踱步片刻,迅速做出决断:“曹敬癸这条线,必须牢牢盯死,但绝不能惊动。裴远,你立刻选派最精干的暗哨,十二时辰不间断监视曹敬癸的一举一动,记录其所有接触之人、所到之处、所言所行!尤其是他与宫外、与太医院、尚食局的任何联系!”
“是!”
“此外,”凌云鹤目光幽深,“你亲自去一趟北镇抚司,寻你那位相熟的旗官,以私人名义,设法弄到那几处与曹敬癸远亲有关的宅邸的详细情报,特别是近期出入人员的记录。但要绝对隐秘,万不可动用官方文书。”
“明白!”裴远领命,迟疑一下又道,“那太医院和尚食局……”
“我自有计较。”凌云鹤眼神微眯,“此事,或许需请一位‘朋友’相助。”
裴远不再多问,抱拳一礼,再次匆匆离去。
书房内,凌云鹤独自沉吟。曹敬癸的浮现,意味着斗争进入了最危险的阶段——直指核心边缘。接下来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迅速写下几行字,笔迹瘦硬峻急。写罢,他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巧铜管,将纸条卷入封好。
他需要一个人的帮助。一个精通药石香料,且绝对可靠的人。一个……不属于朝廷,却曾欠下他一份人情的人。
“暗香迷踪,毒牙隐现。”他望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曹敬癸,便让凌某看看,你这‘烛龙’傀儡,还能隐藏多久。”
他轻轻吹熄了大部分灯盏,只留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