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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方司库房内,尘埃在渐弱的日光中缓缓沉浮,如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亟待一只坚定的手将其拂开。裴远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节奏。他神情专注,将那一长串获赐锦缎又蹊跷离京的军官姓名、原属营队、赏赐记录以及最终去向——誊录清楚。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是一段浴血奋战的功勋,如今却化作疑云重重的暗影。

凌云鹤负手立于窗边,窗外日头西斜,将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染上一抹沉重的金红。他的目光越过宫墙,仿佛要看清那些散落在大明各处的藩王封地——襄阳、济南、开封……这些受赐的锐士,如同被精心播撒的种子,落入肥沃而危险的土壤,静待萌发。陛下申饬襄王“御下不严”,此刻想来,何其苍白无力。这绝非简单的“不严”,而是蓄谋已久的渗透与经营!

“大人,名单已抄录完毕。”裴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呈上,字迹工整清晰。

凌云鹤接过名单,仔细审视。纸上罗列十余姓名,其后标注的去向地,俨然一幅藩王势力悄然扩张的脉络图。“收好。”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此物关乎重大,或许将是撕开这重重迷雾的关键。”

裴远郑重地将名单收入怀中贴身藏好,低声道:“大人,下一步我们……”

话音未落,库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职方司主事那带着恭敬与些许惶恐的声音:“厂公您怎么亲自来了?下官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厂公?凌云鹤与裴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门被推开,一道瘦削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光线,使得库房内更显幽暗。来人身着暗色提花锦缎便袍,面白无须,眉眼细长,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西厂提督汪直。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番役,无声而立,气势却已迫人。

“咱家听闻凌按察在此查调旧档,想着或有些许琐务需人协理,便过来瞧瞧。”汪直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特有的、略显阴柔的腔调,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凌云鹤手中刚刚合上的那本厚厚册簿,以及裴远面前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的笔墨纸砚。

职方司主事连称不敢,额角已见微汗。

凌云鹤心中警铃微作。汪直消息之灵通,行动之迅速,着实令人心惊。自己持御令而来,行动已属机密,他却能即刻知晓并“恰好”出现,是巧合,还是他一直暗中关注?

“有劳汪督公挂心。”凌云鹤拱手施礼,神色平静,“不过是循例核对一些旧年卷宗,不敢劳动督公大驾。”

汪直轻笑一声,缓步走入库房,手指拂过一排书架,指尖沾了些许灰尘,他捻了捻,道:“凌按察使勤于王事,夙夜匪懈,咱家是佩服的。这职方司的库房,积年的灰尘都能埋人了,难为你能在这里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话锋微转,似闲聊般问道:“不知凌按察所查,是哪一年的军功叙录?或许咱家还能提供一二线索。”

他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凌云鹤心知,以汪直之能,既已到此,再完全隐瞒已无可能,不如有限度地透露,或可探其虚实。

“是四年前平定荆襄之乱的赏功录。”凌云鹤答道,“涉及一桩宫内旧物,需核对来源。”

“荆襄之乱啊……”汪直仿佛陷入回忆,轻轻颔首,“那一仗打得惨烈,朝廷赏赐也厚。尤其是那批特赐的‘如意云纹暗花锦’,可是内廷精工所制,荣耀非常。获赐者,皆是悍勇忠贞之士。”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凌云鹤却敏锐地捕捉到其话语中未尽的意味。汪直特意点出这批锦缎,是巧合,还是他已知晓丝线之事,甚至知晓他们来此的目的?

“督公所言极是。”凌云鹤顺势道,“正因荣耀非常,故其流向,更需明晰。”

“流向?”汪直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凌云鹤,“赏赐下去,便是将士私有之物。或珍藏于家,或裁衣上身,或赠予亲朋,这流向,如何明晰?”他踱步到凌云鹤刚才翻阅的册簿前,手指轻轻点在那封面之上,“除非……凌按察关心的,并非锦缎本身,而是得了锦缎的人吧?”

库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裴远的手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注视着汪直及其身后的番役。

凌云鹤心中凛然,知道汪直已将话挑明了大半。他面色不变,淡淡道:“督公明察秋毫。下官只是觉得,如此恩荣,受赐者本该更为朝廷效力才是。”

“本该?”汪直忽然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凌先生啊凌先生,你是个查案的好手,于这朝局人心,却有时未免过于天真了些。”

他不再称呼官衔,而是用了更显亲近却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先生”二字。

“请督公指点。”凌云鹤不动声色。

汪直转身,面向窗外那一片恢弘的宫城,背对二人,缓缓道:“功勋卓着,赏赐丰厚,固然风光。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营、边镇,哪里不是盘根错节,哪里不是明枪暗箭?有些悍将,能于万军从中取敌首级,却未必能躲过同僚袍泽的冷箭暗算。离了那是非之地,求个富贵闲散,或是另觅高枝栖身,岂非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许,却更显清晰,如同耳语,却又字字敲在凌云鹤心上:“更何况,那些就藩各地的王爷们,最是求贤若渴。对于这些经历过战火、能力出众的军中旧部,更是礼遇有加,厚禄相待。王爷们身份尊贵,出手阔绰,又能提供朝廷给不了的安稳与尊荣……换做是你,历经生死,看透炎凉,会如何选?”

凌云鹤沉默不语。汪直这番话,看似在为那些军官开脱,实则近乎直白地承认了藩王在系统性笼络军中精锐的事实。

汪直缓缓转过身,细长的眼睛盯着凌云鹤,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凌先生可知,当年那些受赏的健儿,如今虽散落各方,看似天各一方,享着各自的富贵清闲……然而,军中袍泽之情,最是深厚。那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岂是轻易能磨灭的?平日里或许音信寥寥,然一旦旧日旗帜召引,故人音书相托……这股力量,若能汇聚起来,可是不容小觑啊。”

“旧日旗帜?故人音书?”凌云鹤捕捉着汪直话语中的关键词,“督公是指……”

汪直却忽然收住了话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咱家只是随口感慨几句罢了。凌按察使办案,讲究真凭实据,这些虚无缥缈的旧日情谊,自是当不得证据。不过……”

他话锋又一转,目光扫过凌云鹤和裴远:“这宫禁之内的风波虽暂歇,然宫外天地广阔,水更深,浪更急。有些线头,扯出来了,便要看看它最终连向何方,但也需小心,莫要扯动了不该扯的网,反被其噬。凌先生是聪明人,当知咱家之意。”

这番话,已是极其露骨的暗示和警告。他既点明了藩王与军中旧部存在着隐秘而强大的联系网络,也提醒凌云鹤,继续深查下去,可能会触碰到极其危险的势力,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多谢督公提点。”凌云鹤拱手,神色凝重,“下官只是奉旨查案,力求水落石出。至于其他,非下官所敢妄议。”

“奉旨查案,好,好一个奉旨查案。”汪直点了点头,似是满意,又似是别有所指,“望凌按察使能始终记得此言。陛下要的是宫闱清净,江山安稳,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美。咱家言尽于此,告辞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拂袖转身,带着两名番役飘然而去,如同来时一般突兀。

库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留下满室尘灰和沉重的压力。职方司主事早已吓得退到门外,不敢听闻半分。

裴远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汪直他……他此言何意?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在查什么?甚至知道那些军官的去向?”

凌云鹤目光深邃,望着汪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他执掌西厂,缉事天下,知晓这些并不奇怪。他今日前来,绝非偶然。一番话语,看似点拨,实为试探,也是警告。”

“警告我们不要再查下去?”

“是,也不是。”凌云鹤摇头,“他若真想阻止,有的是更直接的法子。他更像是在……划下一条线。告诉我们水有多深,让我们自行掂量。或许在他,乃至他背后之人的棋局中,我们此刻查到的,尚且是‘可以知道’的部分。”

裴远蹙眉:“末将愚钝。”

“他点出了藩王网络军中旧部的事实,甚至暗示这股力量可能被集结调用。但他并未提及任何具体的藩王姓名,也未提及这些力量将用于何处。更未提及……”凌云鹤压低了声音,“那缕本应在宫外藩王处的丝线,为何会出现在宫内宦官手中!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汪直巧妙地将话题局限在了“宫外”,局限在了藩王与军中旧部的关系上,而对于这关系如何与宫内发生的命案、与“烛龙”的阴谋联系起来,他却讳莫如深,甚至刻意回避。

“他那句‘旧日旗帜召引,故人音书相托’,”裴远沉吟道,“是否意味着,有身份足够重要的人物,在暗中联络、召集这些散落的旧部?”

“必然如此。”凌云鹤肯定道,“而且这个人,或者这股势力,必然与藩王关系密切,甚至可能就是某位藩王本人。唯有如此,才能提供比朝廷更吸引他们的‘富贵’和‘尊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抄录的名单,“只是,汪直为何要特意来‘点拨’我们这一点?”

主仆二人一时沉默。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幽暗的库房内更显阴冷。

忽然,凌云鹤眼神一凝:“不对。”

“大人?”

“汪直最后说‘陛下要的是宫闱清净,江山安稳’,又说‘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美’。”凌云鹤重复着汪直的话,脑中飞速转动,“他像是在强调陛下的意志,提醒我们适可而止。但若陛下果真只想平息事态,又为何会给我御令,允我深入查探?汪直此举,倒像是……像是在替陛下传达某种不便明言的旨意?还是说……”

还是说,他是在借陛下的名头,行阻拦之实?

西厂权势熏天,汪直更是圣眷正隆,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就代表了陛下的态度?又或者,这宫中深潭之下,还存在着连陛下、连汪直都有所忌惮的力量,使得他们不得不暂时隐忍,搁置深究?

凌云鹤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各方势力纠缠其中,真相扑朔迷离。汪直的突然出现和一番话语,非但没有拨云见日,反而让这迷雾更加浓重了几分。

“无论如何,”凌云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名单已得,汪直的话也印证了我们的部分猜测。藩王与军中旧部的勾连确有其事,且规模不小。接下来,便是要查清,这种勾连,与赵全之死,与那缕丝线,与‘烛龙’的宫闱阴谋,究竟有何关联!”

他看向裴远:“我们先离开这里。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是!”裴远肃然应道。

两人收拾妥当,走出尘封的库房。门外夕阳已彻底沉入西山,天际只余下一抹暗红的残霞,如同血痕般触目惊心。皇城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宫灯次第亮起,却照不亮那重重殿宇深处的黑暗。

凌云鹤回首望了一眼职方司那高大的门楣,心中回荡着汪直那句语带双关的警告。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浪将兴于微澜之间。这场暗斗,早已悄然升级。而他手中的这份名单,或许既是揭开谜底的钥匙,也是引爆更大风暴的火种。

前路艰险,唯有慎之又慎,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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