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尚铭的“好意”
东厂值房阴冷如窖,镇抚司的檀香也压不住铁锈与血垢的腥气。尚铭的蟒纹曳撒拂过青砖,袖中滑出卷杏黄册子,轻飘飘落在凌云鹤面前。
“咱家体恤先生查案辛苦。”茶盖刮着盏沿发出刺耳声响,“这份名录上的,都是与万娘娘有过节的主儿——先生照着查,准没错。”
册页翻开,墨香混着麝香扑鼻。头一行便是“废后吴氏胞弟吴明,嘉靖七年因赤晶石案杖毙”,其下罗列十余人:从因冲撞銮驾被贬的才人,到曾谏言贵妃干政的言官,甚至还有两位掌管先帝陵寝的老太监。
裴远目光扫过某行小字:“锦衣卫百户赵敢,成化十二年因贵妃族侄强占民田案被革职...”
“赵百户可是个狠角色。”尚铭忽然轻笑,“去年有人在永平府见过他,说是投了山匪。”指尖点着另一个名字,“还有这位赵嬷嬷——当年伺候过吴嫔,如今在浣衣局等死。”
窗外忽传来哭喊声。二人隔窗望去,见番子正拖着个老妇走过庭院,那妇人发间插着枯柏枝——正是冷宫祭拜的标记。尚铭叹道:“瞧瞧,又是个对吴嫔念念不忘的。”
凌云鹤合上册子:“公公好意心领。只是这些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何能搅动宫闱?”
“哎呦我的先生!”尚铭忽然凑近,口中蜜饯味混着腐气,“鬼魂作祟要什么道理?保不齐是哪些个孤魂野鬼凑在一处...”他忽然压低嗓音,“听说冷宫井里捞出的木偶,缝着吴嫔的头发呢!”
话毕击掌三声,小太监捧来个漆盘,盛着几缕灰白长发。发丝缠着红绳,绳上串着三枚铜钱——正是民间巫蛊常用的镇物。
裴远以刀尖挑起红绳:“这铜钱是嘉靖通宝,去年才开铸。”
尚铭面色一僵,随即笑道:“许是哪个小崽子浑放的。”忽然转移话头,“说起来,先生可查过御马监?那儿有个叫福宝的,是刘敬的干儿子...”
话音未落,值房门轰然洞开。汪直拎着个血淋淋的布袋立在门口,袋口露出只溃烂的手:“尚公公说的福宝,可是这人?”布袋坠地,滚出个面目全非的尸首,唯有腰间牙牌刻着“御马监 福宝”。
“西厂缉拿私运火药案犯,恰巧撞见这奴才在井边烧纸。”汪直靴尖踢了踢尸首,“纸钱上写着吴嫔生辰呢。”
尚铭茶盏哐当落地:“你、你怎敢...”
“怎敢抢东厂的功?”汪直冷笑,“咱家还搜出些好玩意的。”抛来卷帛书,竟是福宝画押的口供,供称受吴氏旧人指使在宫中散布谣言。
凌云鹤展开供状细看,墨迹未干处按着鲜红指印——但拇指关节扭曲,显是受刑所致。帛角沾着些许胭脂,与张胜遗落的胭脂盒同色。
“好个忠仆。”尚铭忽然恢复镇定,袖中滑出蜜饯塞进口中,“既然西厂抢了先,咱家便不掺和了。”说着竟要将名录收回。
凌云鹤却按住册页:“公公这份厚礼,岂能不收?”指尖划过某个名字时忽然顿住,“曹如意——浣衣局婢女,成化十年因烫伤贵妃霓裳被鞭笞三十。”
“这丫头可了不得。”尚铭眯起眼,“去年有人见她往英华殿送衣裳,怀里揣着吴嫔的旧物呢!”
裴远忽然插话:“曹如意去岁腊月就病死了,坟头草都三尺高。”
值房内霎时死寂。唯闻更漏滴答,混着汪直轻叩刀鞘的节奏。尚铭脸上皱纹抽搐着,忽然咯咯笑起来:“瞧咱家这记性!竟是忘了个死人...”
窗外暮鼓骤响。凌云鹤起身时袖风带翻茶盏,碎裂瓷片中滚出颗蜜渍梅子——与那日在永寿宫廊下所见一模一样。
“公公的梅子,总掉得恰到好处。”他轻声道,踏出值房时长袍拂过门槛,掠起些许银亮铁屑。
宫巷幽深,汪直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先生可知尚铭祖籍何处?”不待回答便自答,“宣府镇——那儿的红艾,可是治病良药呢。”
裴远忽然从袖中抽出名录,就着夕阳细看:曹如意名字旁有个极淡的指印,嗅之竟是蓖麻油味。
“名录是旧的,”凌云鹤眸光幽深,“有人新添了曹如意的名字,却不知她早已死了。”
远处尚铭的轿舆转过宫角,轿帘翻飞间,隐约见他正将蜜饯盒递给某个灰衣人——那人手背疤痕纵横,正是被裴远飞镖所伤的司礼监太监。
华灯初上时,二人立在浣衣局门外。老宫女颤巍巍捧着册子:“曹如意确是死了,可她的姊妹曹婉如今在尚衣局当差...”说着忽然噤声,目光惊恐地望向他们身后。
宫墙阴影里,某个正在晾晒裳裙的宫女突然软倒。裴远疾步上前扶住,见她嘴角溢出黑血,掌心紧攥着半枚断裂的玉簪——簪头刻着三山环绕烈火纹。
“她说...名录...”宫女气若游丝,忽然瞪大眼睛看向凌云鹤身后,“红艾...宣府...”
话音戛然而止。凌云鹤猛回头,但见高墙之上一道黑影转瞬即逝,檐角铁马叮当乱响,落下些赭红色泥土。
裴远掰开宫女手指,玉簪断口处粘着些许胭脂膏,内里混着未曾磨碎的赤晶石。
“尚铭在灭口。”凌云鹤凝视宫墙黑影消失处,“那份名录不是线索,是钓饵——他等着我们去查这些名字,好一一剪除。”
夜风卷着洗衣杵的捣衣声,一声声像是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