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关隘那道高高的门槛,像是踏过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关内的风虽然冷,还带着点人烟地的浊气;关外的风,嚯,那真叫一个泼辣!像蘸了冰水的鞭子,兜头盖脸地抽过来,瞬间就打透了棉衣,直往骨头缝里钻。林枫猛地打了个寒颤,感觉连鼻腔里的毛细血管都要被冻裂了。
他勒住马,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天,像是被冻得更低了,灰蒙蒙、沉甸甸地压下来。地,是一望无际的、覆盖着残雪和枯草的荒原,白一块,黄一块,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那模糊的地平线。远处的山峦,失去了关内山脉的葱茏秀气,只剩下光秃秃、黑黢黢的轮廓,像一群沉默的、披着铁甲的巨兽,匍匐在寒冷的天地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从未闻过的、复杂而粗粝的味道——是冻土被马蹄翻起后散发的、带着腥气的泥土味;是远处稀疏的、叶片掉光的白桦林传来的、淡淡的树木清香;是寒风从更北方带来的、雪原的凛冽气息;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像是金属锈蚀和煤炭燃烧后混合在一起的、属于工业的、冷硬的气味。
这就是东北?这就是他魂牵梦绕、准备大展拳脚的黑土地?
林枫张着嘴,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关外的严寒冻得缩成了一团,又像是被这无垠的荒凉给猛地攥紧了。
“他娘的……这……这也太旷了……” 旁边的小李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脸上那点初到“新天地”的兴奋,早就被这扑面而来的、实实在在的苍茫给拍没了。
队伍沉默地前行着,马蹄和车轮碾压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
走了小半天,终于看到了一些人烟。那是一个靠近铁路线的小镇子。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镇子口,原本应该立着牌坊或者大门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木料和碎砖。几条主要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半都塌了,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像是生了恶疮。几根扭曲的、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房梁,黑漆漆地指向天空,像垂死之人伸出的、绝望的手臂。空气中,除了那无处不在的寒意,还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焦糊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衰败的腐臭味。
一些衣衫褴褛、面色青紫的百姓,佝偻着身子,在废墟里翻捡着什么。看到他们这支队伍,大多只是麻木地抬起眼皮看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那无望的搜寻。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破洞百出的棉袄,赤着冻得通红的脚,站在废墟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眼神空洞,没有孩童该有的光彩。
“造孽啊……” 老赵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这景象硌伤了喉咙。
林枫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这关外的寒风更刺骨。这就是“光复”?这就是日本经营了十四年的“王道乐土”留下的遗产?满目疮痍,真正的满目疮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份硬邦邦的报告,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那些“绿色的雨”,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罪恶,是不是也曾在这片土地上肆虐过?
队伍没有在镇子里停留,压抑着沉重的心情,继续沿着铁路线往北走。铁路线本身也是一副惨状。铁轨有的被扒走了,有的扭曲得像麻花,枕木七零八落,烧得只剩下焦炭。偶尔能看到几节被炸翻的、锈迹斑斑的火车车厢,像巨大的、死去的钢铁昆虫,瘫倒在路基旁,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然而,就在这一片破败和死寂之中,林枫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蜿蜒向远方的、虽然受损但骨架犹存的铁路线本身,预示着这里曾经拥有过怎样发达的交通网络。
在一些较大的城镇边缘,他能看到一些虽然残破、但规模宏大的厂房轮廓。高耸的、被熏黑的烟囱,如同巨大的感叹号,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沉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工业力量感。即使它们现在寂静无声,林枫也能想象出,当炉火燃起,机器轰鸣时,这里将是何等繁忙的景象。
还有那土地!虽然被冰雪覆盖,但偶尔裸露出的地方,那黑得流油的颜色,厚实得仿佛能攥出油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黑土地!是能长出金色粮食的宝贵资源!
“林工,你看那边!” 徐致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他指着远处一片规模尤其庞大的、被围墙圈起来的建筑群,“看那布局,那厂房的结构……像不像一个大型的机械加工厂?还有那边,那几个圆顶的……是不是储存原料的仓库?”
林枫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是的,虽然很多厂房顶棚塌了,窗户没了,墙壁上布满弹痕和焦黑,但那宏大的规模,那专业的布局,那厚重的工业底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这就是潜力!巨大的、沉睡着的潜力!
这片土地,就像一头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巨兽。它满身伤痕,流血不止,痛苦地喘息着。可它那庞大的骨架,那曾经蕴含的恐怖力量,却依然清晰可见!只要给予正确的治疗和滋养,它就能重新站起来,发出震动山河的咆哮!
一股混杂着心痛、震撼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林枫胸中翻涌、冲撞。之前的迷茫和寒意,似乎被这股热流驱散了不少。
他想起在太行山里,为了造出一炉合格的钢,为了搞到一台破旧的车床,他们需要付出何等巨大的努力。而这里,放眼望去,虽然是一片废墟,但那废墟的“材质”,却是实实在在的工业基础!是钢铁,是水泥,是厂房,是铁路!是共和国未来工业体系梦寐以求的骨架!
“老徐……” 林枫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指着那片巨大的厂区废墟,眼睛亮得吓人,之前的心虚和结巴仿佛都不见了,“你看……你看那些钢架!那些地基!只要……只要能把它们修复起来……这里,这里能顶我们十个……不,一百个黑龙沟兵工厂!”
徐致远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也泛起了红光,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没错!林工!这里……这里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虽然难,虽然破,但底子太厚了!这就像……就像……”
他“就像”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比喻,最终用力一挥手:“就像捡到了一座被打烂了的金山!只要咱们有本事把它熔了,重铸,那就是泼天的富贵!”
泼天的富贵?林枫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这比喻,俗是俗了点,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熔炼和重铸这座“金山”的过程,注定充满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凶险。
他看着废墟间那些蹒跚而过的、麻木的百姓,看着远处巡逻而过的、异国士兵的身影,看着这广袤而苍凉的土地,刚刚热起来的心,又慢慢沉静下来。
满目疮痍,是现实。
巨大潜力,也是现实。
如何在这废墟之上,将那沉睡的潜力唤醒,将这头受伤的巨兽治愈、并让它重新焕发力量?
这,就是他来到这里的使命。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较大的岔路口,路牌歪斜着,指向不同的方向。一条路通往更北方的腹地,另一条路,则指向一个被称为“北满”的区域。
带队的干部拿出地图,和老赵、林枫等人商量着下一步的路线。
林枫望着那指向“北满”的路牌,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那里,或许就是他即将落脚、开始这场艰巨“熔炼”工作的起点。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但这一次,林枫没有退缩。他紧了紧衣领,目光投向那未知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前方。
这片饱经磨难的黑土地,既让他感到沉重,也让他血脉贲张。
他知道,一场远比在太行山时更加宏大、也更加复杂的战斗,即将打响。
而他和他的同伴们,就是这第一批冲上前线的……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