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那个冰疙瘩似的油布包，林枫觉得自己像是揣了个随时会炸的窝窝头，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日本投降带来的那点虚飘飘的狂喜，早被接下来几天连轴转的“接收”工作，碾成了实实在在的、呛人的尘土。
命令一道道下来，像赶集似的。根据地能动弹的干部、能抽调的战斗骨干，甚至“种子计划”里那些刚学会看图纸的毛头小子，都被一股脑地撒了出去，像撒豆子一样，撒向周边刚刚“光复”的城镇、据点、仓库……所有曾经被日伪占据的地方。
林枫带着一队人马，负责接收距离根据地七十里外的一个原日军小型兵站，据说那里还有个配套的、被鬼子改造过的化工厂。同行的有王猛派来的一个加强排，负责警戒和武力威慑，还有徐致远这个技术专家，以及几个手脚麻利、眼神里还带着点怯生生的“种子”学员。
越靠近那兵站，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复杂。硝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腐烂垃圾、消毒水、还有某种若有若无化学制品残留的、说不上来的怪味。路两旁的庄稼地里，野草长得比人都高，偶尔能看到废弃的钢盔、锈蚀的弹壳，半埋在板结的泥土里，像战争遗落的痂皮。
“娘的，这地方……怎么感觉比打仗时候还瘆得慌。” 王猛手下的排长，一个叫大牛的粗豪汉子，嘟囔着擦了把汗，警惕地四下张望。空旷的原野上，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声。
兵站的大门歪歪斜斜地敞开着，上面的太阳旗被撕扯得只剩下几缕破布条，在风里孤零零地飘荡。门口站着几个穿着皱巴巴国民党军服、抱着中正式步枪的士兵，歪戴着帽子，眼神躲闪，带着一股子兵痞的油滑气。领头的是个吊梢眼军官，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呀，辛苦了辛苦了！兄弟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七旅的先遣队，奉命在此维持秩序，等候……接收。”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身子却有意无意地挡在门口。
林枫心里“咯噔”一下。来了，预料中的麻烦。
他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我们是八路军太行军区奉命前来接收此处的。这是命令。” 他出示了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
那吊梢眼军官眯着眼，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嘴角撇了撇：“八路军的兄弟啊……好说，好说。不过嘛，这里面的东西，比较复杂，有些是日军遗留的军事物资，有些嘛……涉及到地方治安和民生，我们旅座有令，需要统一清点，统一分配，以免……以免滋生混乱，呵呵。”
“放你娘的屁！” 大牛是个火爆性子，一听就炸了，枪口下意识就抬了起来，“小鬼子蹲坑的时候你们缩在哪儿？现在倒跑来摘桃子了？！这地方是我们打下来的！凭什么让你们‘统一分配’？”
那几个国民党兵也哗啦啦地端起了枪，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林枫赶紧按住大牛的手臂，手心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绷得像石头。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怪味冲进鼻腔，让他有点反胃。“这位……长官，” 他努力让声音不带火气，“接收事宜，是上峰共同议定的。里面的设备、原料，很多关系到根据地民生恢复和战后重建，耽误不起。如果贵部有什么异议，可以向上反映，但我们必须按命令执行。”
他一边说，一边给徐致远使了个眼色。徐致远会意，带着两个“种子”学员，就想从侧面绕进去。
“哎！干什么！” 吊梢眼军官立刻厉声喝止，几个士兵也堵了上来。
“怎么？想动手？” 大牛梗着脖子，他身后的战士们也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百战老兵的煞气，瞬间把那几个国民党兵痞的气势压了下去。
吊梢眼军官脸色变了几变，他显然不想真打起来，但又舍不得这块到了嘴边的肥肉（哪怕只是点残羹冷炙）。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这样吧，你们可以进去看看，但是……清点搬运，得等我们的人到了，一起进行！这是为你们好，里面有些化工原料，危险得很，别不懂规矩，弄出乱子来！”
他特意在“化工原料”和“危险”上加重了语气，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林枫。
林枫心里一动。化工厂……危险原料……和他怀里的东西，会不会有关联？
他按住还想争辩的大牛，沉声道：“我们先进行初步勘察和技术评估，这是接收的必要程序。至于后续搬运，可以再议。” 他不给那军官再阻拦的机会，直接带着徐致远和技术人员，硬是从那几个面色不豫的士兵中间穿了过去。大牛带着人紧紧跟上，用身体隔开了对方。
兵站里面更是破败。废弃的营房，散落的文件，还有一些被打砸抢掠过的痕迹。空气中那股化学品的味道更浓了，刺鼻中带着点甜腻。
化工厂在兵站最里面，几间相对完好的砖瓦房。一进去，徐致远就皱紧了眉头。里面光线昏暗，设备粗笨落后，管道锈蚀，地上随处可见洒落的、颜色可疑的结晶和污渍。
“林工，你看。” 徐致远指着一个角落里的几个密封铁桶，桶身上贴着日文的危险品标识，有些图案是骷髅头，有些是火焰，“这些……恐怕不是普通的化工原料。”
林枫的心跳加快了。他凑近一些，能闻到铁桶缝隙里散发出的、和他怀中油布包裹隐隐相似的、那种令人不安的甜腥气！难道这里……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指挥学员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记录。他自己则装作随意巡视，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在一个不起眼的、像是记录室的小房间里，他发现了一个被撬开一半的铁皮柜。里面散落着一些烧毁大半的文件残片。他蹲下身，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辨认。大部分是日文的生产记录和物料清单，但在一张焦黑的纸片边缘，他看到了几个模糊的字迹：
“……特殊剂型……稳定性测试……黑石山……”
黑石山！
小东北他们遭遇毒气的地方！
林枫的手猛地一抖，纸片飘落在地。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不起眼的小化工厂，即便不是主要生产基地，也绝对和“绿色的雨”脱不了干系！它可能承担了部分储存、分装，甚至是……后续处理的职能！
国民党顽军抢先一步占据这里，是真的只是为了那点破烂设备和普通物资？还是……他们也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或者，干脆就是日军溃败前，有意将这部分“遗产”留给了他们？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疯狂冲撞。
“林工！有发现！” 一个“种子”学员在外面喊他，声音带着兴奋和紧张。
林枫深吸一口气，把那纸片悄悄踩在脚下，碾进尘土里，然后走了出去。
学员在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处，发现了十几个密封的木箱，上面用中文和日文混合标注着“精密仪器”、“小心轻放”。
“打开看看！” 徐致远指挥着。
箱子被小心撬开。里面不是仪器，而是码放整齐的——崭新的中正式步枪！还有几挺捷克式轻机枪和配套的弹药！看编号和生产批次，分明是重庆兵工厂的最新货色！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日军遗留，这是国民党方面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准备运进来，武装当地顽军，或者干脆就是用来对付他们的！结果鬼子投降太快，还没来得及分发，就被堵在了这里！
大牛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喘着粗气看向林枫：“林工！这……”
林枫看着那些泛着蓝光的崭新枪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接收？这哪里是接收，这分明是闯进了对方预设的战场！
外面的吊梢眼军官似乎听到了动静，带着人又想往里挤，嘴里嚷嚷着：“里面什么东西？是不是军事物资？说了要统一清点！”
林枫猛地转身，走到地窖口，挡住那些国民党兵的视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
“这里，发现一批来历不明的武器弹药。”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按照上峰关于处理敌伪遗留军火的规定，我军有权予以扣押、封存，等待进一步调查！任何人不得靠近！”
他这话半真半假，却掷地有声。
吊梢眼军官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他想争辩，但看着大牛和战士们那要吃人的眼神，以及林枫那不容置疑的态度，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憋出来。
冲突，像一根绷紧的弦，暂时没有断裂，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林枫站在地窖入口，身后是刚刚发现的、指向更深黑暗的毒气线索，面前是虎视眈眈、心怀鬼胎的“友军”，脚下是这批烫手的山芋般的武器。
接收工作，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寸步难行。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个油布包。
这东西，和眼前这混乱的局面，和那些崭新的中正式步枪，像几根看不见的线，隐隐约约地，似乎要编织成一张更大、更危险的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抬起头，望向兵站外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似乎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