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的门框歪斜着,像是被谁用肩膀硬生生撞过。我一脚踏进去,门槛下陷三寸,尘灰从梁上簌簌落下。这地方本该是听曲喝茶的去处,如今却连个茶杯都没见着,只有一盏青铜灯摆在厅心,灯芯跳动,像颗活人的心脏。
司徒明跟在后面,右肩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晃了晃。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左手,把算盘从袖里抽出来,轻轻一抖。三十六颗珠子齐齐震响,不是为了计数,是为了压住那股往耳朵里钻的低语——墙皮正在渗血,地面裂开细纹,每道缝里都浮出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们。
“你听见了吗?”苏红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飘,“有人在叫我娘。”
我没应她。手已经摸到了怀里的锈剑,胎记开始发烫,左耳铜钱凉得刺骨。我抬脚往前走,每一步落下,脚底就像踩进了泥潭,黏糊糊的阻力从地底传来。走到灯前三步,我停下,掏出算盘,在柜台上敲了三下。
铛、铛、铛。
声音不大,可整个屋子猛地一颤。墙上的血迹凝固了,地上的眼状符文闭合,低语戛然而止。归墟碎片在我怀里嗡鸣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还算灵。”我说。
司徒明走到灯前蹲下,半片琉璃镜映出灯芯的光。他伸手虚探,指尖划过空气,画出一道反向符文。地面随即浮现阵纹轨迹,指向灯座底部。我凑近一看,差点笑出声——那灯芯根本不是什么灯油引子,而是一颗完整的人眼,瞳孔缩成针尖,正死死盯着我,眼角还挂着干涸的血泪。
更绝的是,那眼球里竟映出了我七岁那年的脸。
“有意思。”我拍了拍算盘,“咱当铺收过抵押的假牙、断指甲、前夫送的情书,还没见过拿人眼点灯的。”
苏红袖站到我旁边,忽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她一只手死死按住颈间玉坠,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指节泛白。裙摆无风自动,一片片花瓣飘落,刚沾地就燃起青焰,火苗扭动如蛇,竟从地缝里勾出数十道黑影。
那些影子不攻别人,全都扑向我。
“玉坠认主。”司徒明甩出算盘,珠子弹射如箭,当场击碎三道黑影,“她在被记忆反噬!”
我一把拨开迎面抓来的利爪,俯身抓住苏红袖手腕。她冷得像块冰,脉搏却快得离谱。我抽出锈剑,在掌心划了一道,血珠滴进灯盏。
啪。
整座楼倒转了。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时间回流。砖瓦还原,血迹退回墙内,连我脚印都从地上消失了。眼前景象一变:二十年前的雨夜,老道士背着褡裢站在一座石屋前,怀里抱着襁褓中的我。他脚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妖童,胸口裂开,心脏已被取出——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正被他缓缓嵌入一盏青铜灯底。
灯,就是眼前这盏。
我瞪大眼,喉咙发紧。更让我头皮炸的是,那妖童脖颈上,挂着一枚和苏红袖一模一样的玉坠。
老道士做完一切,转身离开前低声说了句:“等‘她’回来,灯就该灭了。”
画面戛然而止。
灯焰暴涨,屋顶轰然塌陷,可碎瓦还没落地就悬住了。整座据点开始收缩,四壁向内挤压,地面升起光幕,将我们三人围在中央。空气变得粘稠,呼吸都费劲。
“时空牢笼。”司徒明靠墙喘气,左手扶着算盘,“灯不灭,出不去。”
我看向苏红袖。她还跪着,但头抬了起来,脸上竟带着笑,眼里全是泪。
“原来……”她声音轻得像梦话,“我是来还债的。”
我立刻明白她的想法,反手握住锈剑就要往自己心口送。血可以换命,我可以试。
可手臂被人抓住。
“你活着,才是斩灯人。”司徒明盯着我,语气平静得不像他,“师父扛了第一回崩塌,你得砍断第二回。”
我顿住。
苏红袖却突然暴起。
她速度快得离谱,一掌打偏我手中剑,顺势夺过去,剑尖直指自己心口。青纹从她雪肤下蔓延开来,爬满脖颈、脸颊,最后缠上双眼。她看着我,嘴角扬起,那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痛快。
“用我的命换灯灭!”她吼得震耳欲聋,“我不是妖,也不是人——我是你们欠下的那一刀!”
剑尖刺入心口三分。
没有血涌出来。
反而有一股吸力从灯焰中传来,把她伤口流出的血丝全拽了过去,缠成细线,绕着灯芯旋转。火焰剧烈摇晃,由赤红转为暗青,再一点点变灰。
灯,要熄了。
我伸手想拦,可动作僵在半空。不是被谁定住,而是心里某个地方塌了。我忽然想起师父塞给我半块桃酥时说的话:“这次……要慢慢嚼。”
可有些事,根本来不及嚼。
司徒明靠着墙,左臂微微发抖,琉璃镜彻底没了光。他没动,也没说话,只低声念了一句:“护心咒用尽了,可债,还得清。”
灯焰只剩一丝微光,在灭与不灭之间挣扎。
苏红袖的身体开始透明,像晨雾遇阳,一点点散开。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声音被空间扭曲吞没。
就在这时,灯芯最后闪了一下。
半张脸浮现出来——银发,红绳铜铃,右眼嵌着破碎琉璃。是夜无痕,却又不像。那张脸稚嫩,带着孩童的纯真,嘴角咧开,轻声道:
“终于……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瞳孔骤缩。
血光从灯底冲天而起,不是火焰,是无数细密的红线,像蛛网般扑来,直接钻进我的眼睛。脑子里炸开一阵剧痛,耳边响起童谣,调子熟悉得可怕——是我小时候常听的那首,师父哄我睡觉时唱的。
可现在,歌词变了。
“当铺掌柜收桃酥,
收完桃酥收骨头,
收完骨头收魂魄,
收完魂魄……收你娘的命。”
我踉跄后退一步,手撑住地面,掌心传来灼烧感。低头一看,皮肤下竟浮现出和苏红袖一样的青纹,正顺着血管往上爬。
司徒明猛地扑过来,想把我拉开,可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不是他虚了,是我开始变得不真实。
灯灭了。
最后一缕火光消失的刹那,整座据点陷入绝对黑暗。
然后,墙上浮现出九扇门。
每一扇门后,都有一个我在笑。
有的穿着当铺短打,手里拿着算盘;
有的披着染血战甲,手持七剑;
有的跪在雨中,怀里抱着死去的孩子;
还有一个,正把匕首插进苏红袖心口,嘴里说着:“你终于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动不了。
其中一扇门缓缓开启,走出个穿粗布衣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懒散的笑,手里拎着酒壶。
他走到我面前,把酒壶递过来:“喝吗?这是师父藏了三十年的陈酿。”
我摇头。
他笑了笑,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流下,在落地前变成了血。
他指着那扇开着的门,说:“你不进去,她就得一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