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砸在门槛前那朵桃花上,花瓣颤了颤,没散。
我掌心的腰牌还在渗血,“咎”字像活的一样扭动了一下,随即开始褪色,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雨水打花了视线。可颈侧突然一凉,像是有人用冰簪子贴上了皮肤。
紧接着,痛。
不是刀割,也不是火烧,是某种东西从里头往外钻,顺着血脉往脑子深处爬。我猛地抬头,正对上那团即将消散的幻影——苏红袖站在烟尘中央,指尖夹着一支赤红如血的桃木簪,轻轻一弹。
簪子离手,破风而来。
我没来得及抬手,它已刺入我颈间胎记。一瞬间,耳边所有声音都断了。雨声、赵无锋粗重的呼吸、庙檐滴水……全被抽走,只剩一阵低沉嗡鸣,像是谁在我颅骨里敲钟。
眼前景物扭曲。
城隍庙塌了,青石板翻卷成灰,天空裂开一道紫电横贯的深渊。风从悬崖下涌上来,吹得我衣袍猎猎作响。我站在当铺后山的断崖边,脚下碎石滚落万丈深渊。
老道士就在我面前。
他背对着我,褴褛道袍被风吹得鼓胀,右腿的木肢深深插进岩缝。他仰头望着天,嘴里念着什么,但我听不清。直到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不是我记忆里的慈和模样。
他嘴角勾着,眼角纹路里全是冷意,转过身时,手里竟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和我在密室找到的那一把,一模一样。
“你迟到了。”他说,声音像砂纸磨铁。
我想开口,却发现发不出声。身体也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你不该活着。”他又说,抬起手,掌心朝我推来。
风压扑面,我整个人向后仰去,坠入黑暗。
不对!
这不对!
师父推我是为了救我!是为了让我躲过那天劫!他明明喊的是“快走”,不是这种话!
可念头刚起,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来,像是有无数根丝线缠住我的意识,要把这段记忆钉死成真。我挣扎着,想喊出真相,却连喉咙都僵住了。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刹那——
锵!
一声剑鸣,不响,却直透魂魄。
背上七柄锈剑同时震颤,其中一柄的剑鞘自行滑脱布带,悬在半空,剑尖朝地,缓缓旋转三周。一圈银光扩散,所过之处,幻象寸寸崩解。
悬崖消失了。
老道士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墨迹,眨眼无踪。
我重重跪倒在泥水里,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脖子上的簪子已经碎成粉末,随风飘散。胎记还在跳,但不再有外力入侵的触感。
我喘了几口气,伸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汗。
“别过来。”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
赵无锋正要上前扶我,却被一股无形劲气掀得倒退三步,撞在残墙上。他没再动,只盯着我看,眼里满是戒备。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刚才那一瞬,到底是谁在操控剑意。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笑声。
清脆,稚嫩,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拍手嬉闹。可这声音……我听过。是在夜无痕讲书时,偶尔从他喉间漏出的那种调子,但从没这么纯粹过。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冲进鼻腔,神志猛地一清。
右手拍地,五指张开,以血为墨,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是第二笔、第三笔……归墟剑阵的雏形在我身下周成形。虽然残缺,但刚画完最后一划,耳坠的铜钱就轻轻一震,传来一丝微弱回应。
像是有人隔着千里之外,轻轻敲了下算盘。
司徒明留下的印记还在。
我松了口气,抬头望向空中那缕尚未彻底溃散的红影。
“你改不了命格,也篡不了因果。”我站起身,脊梁挺直,七剑齐鸣,“你以为换个说法,就能让我信自己是个叛徒?”
话音未落,主剑鞘化作一道虹光,撕裂空气,直取幻影颈间玉坠。
铛!
一声脆响,玉坠表面裂开细纹,而那枚深雕的“咎”字,被剑气硬生生刻进玉石内部,如同烙铁印肉,痕迹深得几乎穿透。
幻影剧烈晃动,发出一声凄厉长吟,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红裙翻飞,花瓣逆旋,最终化作点点猩光,消散于风雨之中。
庙内重归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七剑余震的嗡鸣。
可就在我准备收势时,头顶残瓦忽然无风自旋,一圈圈绕着殿梁打转,形成一个小型旋涡。胎记再度发热,这次不是痛,而是吸——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试图把我魂魄从身体里一点点抽出去。
我立刻盘膝坐下,双手结印胸前,拇指抵住眉心。动作是本能做的,根本不用想。小时候每当我做噩梦醒来,师父就是这样教我平复气息的。
安魂诀。
虽然只记得前三式,但身体比脑子诚实。随着呼吸放缓,那股吸力渐渐减弱,直至消失。
我睁开眼,看向靠墙喘息的赵无锋。
“她不是来杀我的。”我说。
他没动,只是眯着眼,等我说下去。
“她是想唤醒什么。”我低头,凝视手中半块腰牌。血写的“咎”字已经完全褪去,像从未存在过。可我知道,它曾真实出现,也真实影响了我。
就像那段被篡改的记忆,哪怕已被斩破,残留的寒意仍卡在胸口。
我伸手摸了摸颈间胎记。
那里还留着一点灼热,像是谁用烙铁轻轻碰过。
门外风停了。
那朵桃花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微微卷起,贴在门槛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