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蛛网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李苦禅的《墨竹》在石案上展开,竹叶的锋芒正对着东方渐亮的天际。程蝶衣将那半截绣针别回戏服领口,指尖划过金线断裂处的毛边,突然抬头看向方景林:“城里还有戏班的徒弟,他们藏在大栅栏的地窖里,得想办法接出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像极了戏里认准一件事便绝不回头的虞姬。
段小楼正用布条缠紧崩断的琴弦,闻言手一顿:“我跟你回去。” 月琴的琴身抵在膝头,那道裂痕在晨光里格外醒目,“当年师父说,戏班人就得守着戏班魂,不能丢下单薄的弟兄。” 周明远刚要劝阻,却看见方景林摇头示意 —— 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勾着三条虚线,“这是地下交通线的路线,能绕开日军的封锁圈,直通青龙桥。” 纸条边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城外传递进来的。
文三儿突然拍响洋车座板:“我知道有条运粪的暗道!” 他的粗布褂子还沾着昨夜的机油,“从前拉洋车时,总见粪夫从西直门的暗沟钻进城,那沟窄是窄,藏几个人没问题。” 他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画着暗沟的走向,指甲缝里的煤屑混着尘土簌簌落下,“只是得委屈几位,得裹着粪桶的麻布遮味儿。” 程蝶衣闻言却笑了,指尖拂过沾满血污的戏服:“戏台上扮过鬼魂,窑洞里睡过乞丐,这点味儿算什么。”
日头爬到树梢时,五人已经钻进西直门的暗沟。潮湿的泥土味混着刺鼻的粪臭扑面而来,程蝶衣将虞姬戏服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污水溅脏了那仅剩的半幅金线。段小楼走在最前,用月琴的琴杆探路,琴身时不时撞到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倒像是在给这黑暗的甬道敲打着节拍。方景林的警徽用破布裹着,避免反光暴露行踪,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手枪上,耳朵警惕地捕捉着暗沟外的动静。
暗沟出口藏在青龙桥的菜窖里。掀开厚重的木板,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涌进来,周明远率先爬出去,看见菜窖外站着个穿青布短褂的汉子,裤脚沾着新鲜的泥土,手里还握着锄头。“是方爷的人?” 汉子的声音低沉,目光扫过程蝶衣和段小楼,“徐先生让我在这儿接应,说有位唱戏的先生要暂避。” 他指向不远处的坡地,“那片菜地是程先生的地界,安全得很。”
程蝶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坡地上几个农夫正弯腰锄地,烈日下的身影透着一股子踏实的韧劲。走近了才发现,其中一个农夫的动作虽带着庄稼汉的笨拙,抬手时却有着戏台上的韵味。“您是……” 程蝶衣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那农夫直起身,抹了把额头的汗,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程砚秋。” 他的布褂子上沾着草叶,“听说你宁死不给日本人唱戏,特在此候着。”
段小楼手里的月琴 “当啷” 落地。程砚秋捡起琴,指尖拂过琴身的裂痕,眼神里满是赞许:“好琴,虽破却有风骨。” 他指向坡地旁的矮屋,“里面有我托德国大夫开的患病证明,你们要是想息演避世,这青龙桥的土地能养人。” 程蝶衣望着矮屋墙上挂着的农具,突然想起广和楼的戏台,想起那些被日军炸毁的行头,喉咙一阵发紧:“我还想再唱一场,唱给北平的百姓听。”
程砚秋闻言却摇了摇头,将锄头插进地里:“日军正在组织‘献机义务戏’,逼梨园界捐钱买飞机炸中国人。” 他的声音带着怒意,“我已经对外宣称患病,决意息演务农,实行‘三闭主义’—— 闭口、闭眼、闭心,不给他们利用的机会。” 他指向坡地深处,“那里有地下党的兵工厂,正缺人手搬运零件,你们要是愿意,倒是能出份力。” 段小楼捡起月琴,重重点头:“能打鬼子,干啥都行!”
当晚,几人便住进了青龙桥的矮屋。程蝶衣将虞姬戏服铺在门板上,借着油灯的光,用程砚秋给的针线细细缝补。段小楼和周明远跟着农夫们去了地下兵工厂,那里昏暗的油灯下,几个铁匠正叮叮当当地打造武器,火星溅在他们黝黑的臂膀上,像极了戏台上的烟火特效。方景林则拿着程砚秋的患病证明,回城联络那些藏在大栅栏的戏班徒弟,临走时反复叮嘱:“日军最近查得紧,凡事小心。”
深夜的矮屋格外安静。程蝶衣缝补完最后一针,将戏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程砚秋端着一碗糙米饭走进来,碗里卧着个荷包蛋:“趁热吃,补补身子。” 他坐在炕沿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当年我刚息演时,也总想着戏台,后来才明白,守住气节比登台唱戏更重要。” 程蝶衣捧着碗,热气模糊了双眼:“可我怕,怕再过几年,北平人都忘了戏文里的骨气。”
程砚秋却笑了,指了指地下兵工厂的方向:“你听,那叮当声,不就是新的戏文吗?” 远处传来铁匠们的号子声,混着晚风飘过来,竟带着几分《夜深沉》的韵律。程蝶衣侧耳听着,突然想起在红楼地下室唱的《游园惊梦》,想起程砚秋宁死不唱义务戏的决绝,心里突然亮堂起来 —— 戏魂不一定在戏台上,也可以在锄头里,在铁锤下,在每个不肯屈服的中国人心里。
天快亮时,方景林回来了,身后跟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都是戏班的徒弟,” 他的警服上沾着尘土,“日军查抄了大栅栏,幸亏我们走得及时。” 少年们看见程蝶衣,纷纷扑过来,眼眶通红:“先生,我们还能唱戏吗?” 程蝶衣摸了摸最年幼的少年的头,看向程砚秋:“程先生,您看这坡地,能搭个戏台吗?” 程砚秋笑着点头:“何止戏台,这山河大地,都是我们的戏台。”
几日后,青龙桥的坡地上搭起了个简陋的戏台。没有华美的行头,没有精致的油彩,程蝶衣穿着洗干净的粗布褂子,段小楼抱着修补好的月琴,程砚秋则站在一旁,用锄头敲击着石块打节拍。戏文唱的是《锁麟囊》,“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清亮的戏腔在坡地上回荡,地下兵工厂的铁匠们停了工,田埂上的农夫们直了身,连远处的鸟儿都落在枝头,静静聆听。
周明远站在人群外,望着戏台上的身影,突然明白程蝶衣为何不肯离开。这戏文里唱的,何尝不是每个中国人的心声?收余恨,恨日军的残暴;免娇嗔,弃个人的恩怨;且自新,图国家的新生;改性情,铸民族的脊梁。方景林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份情报:“日军要进山清剿,我们得尽快转移兵工厂的设备。” 周明远点点头,看向戏台上的程蝶衣,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格外挺拔,像极了戏里那个宁死不屈的虞姬。
戏唱完时,程蝶衣向众人深深鞠躬。程砚秋递过来一把锄头:“戏唱完了,该种地了。” 程蝶衣接过锄头,学着程砚秋的样子插进地里,动作虽生疏,眼神却格外坚定。段小楼将月琴放在戏台边,拿起铁锤走向兵工厂,琴身的裂痕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是一道勋章。远处的山风吹过,带来北平城的消息,也带来了抗战的希望 —— 这希望,藏在戏文里,藏在土地里,藏在每个中国人的骨血里。
夜色再次笼罩青龙桥时,地下兵工厂的灯火依旧明亮。程蝶衣和段小楼正忙着搬运武器零件,他们的粗布褂子上沾着机油和泥土,却再也不见戏台上的娇柔与霸气,多了几分劳动者的踏实与坚韧。周明远和方景林站在坡地旁,望着远处的北平城,眼神里满是期待。他们知道,这场战斗还未结束,但只要戏魂在,民心在,胜利就不会太远。而青龙桥的这片土地,不仅养育了庄稼,更养育了不屈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