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
残月悬于西天,星子黯淡,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李园。
后山废园。这里曾是李家一处别院,久已荒废,断壁残垣间野草疯长,唯有当中一片青石铺就的演武场还算完整,却也被苔藓和落叶侵占。
孤寂,破败,一如李寻欢此刻的心境。
他来了。
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头发用布带简单束起。脸上已洗去泪痕,只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眼底深处压抑着的、不肯熄灭的火星。
他站在演武场中央,等待着。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废墟里的枪。
他没有等太久。
一阵微风吹动落叶,青衫人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对面三丈之外,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汪小闲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紧绷如弓弦的模样,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绷得这么紧,”他开口,声音比晨风更冷,“敌人还没来,你自己的肌肉就先废了。”
李寻欢抿紧嘴唇,努力想让身体放松些,却收效甚微。面对这个人,他无法不紧张。
汪小闲不再多言,手腕一翻,掌心已多了一柄飞刀。
不是那暗金色的“龙鳞”,而是一柄样式普通、随处可见的柳叶飞刀。
“飞刀,首重不在‘出’,而在‘藏’。”他声音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刀未出时,敌不知其所在,不知其何时出,不知其攻何处。此谓,‘藏刀隐鳞’。”
他手指修长稳定,那柄飞刀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跳跃、翻转、消失又出现,时而隐于袖底,时而藏于指缝,时而仿佛凭空不见。
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欺骗性,让人根本无法判断刀的真正位置和下一刻的轨迹。
“看清楚了?”他问。
李寻欢屏息凝神,用力点头。
“试试。”汪小闲将手中那柄普通飞刀抛给他。
李寻欢接住飞刀,入手微沉。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汪小闲方才的动作,尝试模仿。
笨拙。
极其笨拙。
刀在他手里,仿佛成了一根烧火棍,全然没有那种灵动隐藏的感觉,反而因为刻意模仿而显得更加突兀可笑。几次尝试藏刀入袖,都差点划破衣袖,甚至伤到自己。
汪小闲冷眼看着,没有出声指点,也没有嘲讽。
直到李寻欢自己都感到一阵面红耳赤的沮丧,动作慢了下来。
“错了。”汪小闲这才淡淡开口。
“藏,非是藏刀于袖,藏刀于囊。”
他走近几步,手指突然点向李寻欢的心口。
“而是藏刀于此。”
指尖触及胸膛,李寻欢感到一股冰冷的锐意仿佛透体而入,让他浑身一凛。
“意念先藏,杀机先敛。心中无刀,手中方能无迹可寻。”汪小闲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焦躁,“你心中杂念太多,悲、愤、惧、急…这些东西,比刀光更刺眼。”
“把它们藏起来。藏到最深的地方。在你需要它们变成刀之前,忘掉它们。”
李寻欢怔住。他从未想过,“藏”字竟有如此深意。
这不再是技巧,而是心境。
“继续。”汪小闲退开,语气不容置疑。
李寻欢闭上眼,努力摒弃脑中纷乱的念头,尝试着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将全部的精神意念集中于那柄飞刀之上,不是想着如何挥舞它,而是想着…如何让它“消失”。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黑衣。
枯燥,乏味,看不到丝毫进展。
汪小闲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像一块冰冷的岩石,绝不催促,也绝不多言一句。
天光渐渐放亮,晨曦穿透废园的残破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寻欢依旧在原地重复着那单调至极的动作,从笨拙到熟练,从熟练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
他脸上的急躁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其中的专注和平静。他的眼神不再涣散,变得凝练,如同他手中渐渐“消失”的飞刀。
汪小闲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
忽然,他手腕一抖!
一道银光毫无征兆地射向李寻欢面门!是一枚铜钱!
速度快得惊人!
李寻欢几乎是在听到破风声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
他一直在练习“藏”的手腕猛地一翻!
一直在他指间流转隐匿的飞刀,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露出獠牙,化作一道寒星,精准无比地迎向那枚铜钱!
“叮!”
一声清脆至极的交击声!
飞刀的刀尖,正中铜钱方孔!
铜钱被这股力道击得倒飞回去,而那柄飞刀,则因这碰撞,轨迹微微一偏,擦着李寻欢的耳畔,“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一根腐朽的木柱之上,刀柄兀自颤动不休!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李寻欢还保持着掷刀的姿势,微微喘息,额上有细密的汗珠。
他自己都有些愕然。方才那一刀,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快、准、稳!远超他平日水准!
汪小闲伸手接住倒飞回来的铜钱,看也没看,漠然道:
“反应尚可,力道控制…一塌糊涂。”
他走到木柱前,拔出那柄飞刀,手指抹过刀身。
“若方才来袭的是淬毒暗器,或是敌人后续的杀招,你已死了十次。”
“藏刀,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下一刻的‘出刀’能决生死。”
“继续练。练到你能控制它飞回自己手里,才算入门。”
他将飞刀抛还给李寻欢,转身走向废园深处,留下一句话:
“今日,只练‘藏’。”
李寻欢接过飞刀,看着汪小闲消失在断墙后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刀。
阳光照射在刀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冰冷的金属,似乎真的开始与他产生某种奇异的联系。
他不再多想,深吸一口气,再次沉下心来。
手腕翻动,飞刀再次在他指间跳跃、隐匿、消失。
枯燥的重复中,一种全新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悄然滋生。
废园中,只剩下少年不断练习的身影,和那偶尔划破空气的、细微的刀锋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