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聿修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却又在每一个细节里充满了无声的喧嚣。
他依旧在清晨六点三十分准时醒来。隔壁阿婆在阳台上浇花的水流声,远处巷口早餐车支起时金属摩擦的钝响,以及第一缕透过老旧窗格落在枕边的阳光,一切都如常。但当他站在水槽前,看着冷水冲过手指,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块欧米茄蝶飞机芯的构造图,以及……苏晚留下名片时,那截纤细而白皙的手腕。
他开始在买菜时,下意识地在那个她曾最爱的、卖酒酿小圆子的摊位前多停留几秒。记忆中,她总是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滚的糯米团子,扯着他的袖子小声说:“就吃一碗,最后一碗!” 那家摊位还在,熟悉的甜香弥漫在晨雾里,只是掌勺的换成了更年轻的媳妇。他最终没有买,只是提着简单的蔬菜和肉,沉默地走回“拾光”。
修复工作占据了白日的大部分时光。清洗机芯是第一步。他需要极致的耐心,将每一个细小的齿轮、轴榫、宝石轴承拆下,放入特制的清洗液,用最柔软的貂毛刷,拂去十年积淀的油垢与尘埃。
这过程,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剥离他自己记忆上的包浆。
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随着零件的清洗,纷纷浮出水面。
他记得有一次,她好奇地摆弄他工作台上一个待修的八音盒,不小心弄断了纤细的音梳。她吓得脸色发白,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当时虽心疼,却更怕她内疚,只好板着脸说“没关系,能修”。她不信,瘪着嘴在他工作室外徘徊了一下午,直到他修好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乐再次响起,她才破涕为笑,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闷闷地说:“沈聿修,你真好。”
那时,“真好”的定义很简单,不过是他没有责怪她,并且有能力修复她造成的“破坏”。
而现在,他造成的那道更深、更无形的裂痕,又该如何弥补?
清洗完毕的零件在放大镜下熠熠生辉,如同新生。但沈聿修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摆轮轴尖那微米级的磨损,需要他用特制的抛光膏和比发丝还细的打磨针,凭借手感进行修复。这要求心与手的高度统一,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前功尽弃。
他尝试了三次,都在最后关头,因为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而放弃。他放下工具,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很久不抽的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略微平复了那份焦躁。
巷子对面,新开了一家花店,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正踮着脚给门前的绿植浇水,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充满生命力的日常景象,与他店内凝固的时光形成了奇异的对照。他忽然想,苏晚现在的生活,大概就像那家花店,忙碌,鲜活,充满向上的生机。而他的“拾光”,更像一个试图挽留过去的博物馆。
第四天下午,他正专注于游丝的调整,店门被轻轻推开。不是风铃声,而是熟客的惯例。
“小沈,忙着呢?”是住在巷尾的陈奶奶,端着一个搪瓷杯,“刚熬的绿豆汤,清热解暑,给你端一碗。”
沈聿修连忙起身接过,道了谢。陈奶奶目光慈祥地扫过工作台上那些精密的零件,啧啧称奇:“也就你们年轻人有这耐心,摆弄这些精细玩意儿。”她的视线不经意般掠过旁边苏晚的名片,却没多问,只是闲聊了几句天气,便颤巍巍地走了。
这碗带着体温的绿豆汤,和老人无声的关怀,像一滴温水,落入他微凉的心湖,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这座城市,这条老街,总在用它自己的方式,给予他某种笨拙而温暖的支撑。
他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心境莫名平和了许多。镊子尖端再次触碰那根纤细的游丝时,手稳定得出奇。他小心翼翼地拨动游丝夹,眼睛紧盯着校表仪屏幕上曲线的微妙变化,快了,慢了,再回调一点……如同在调试一件极度敏感的精密的乐器,也像是在摸索一条通往她内心深处的、极其脆弱的路径。
当屏幕上的曲线终于趋近一条平稳优美的正弦波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沈聿修缓缓靠向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他修复了这块表物理上的“心脉”,让它重新拥有了规律搏动的能力。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早已刻在脑海里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苏小姐,您的表已修好,随时可以来取。」
措辞客气而疏离,符合他们如今的身份。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他放下手机,目光落在窗外阑珊的灯火上。明天,她会来。
取走的,将不仅仅是一块修复如初的手表。
或许,也是对他们之间那停滞了十年的时光,一个正式的、或开启或终结的仪式。
夜晚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沈聿修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光影流泻进来,在他身上、在工作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轮廓。
他等待着。
等待着晨昏线再次推移,等待着那串风铃声,再次为他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