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燕国府门前,车马喧嚣。
荣宁二府的几辆马车,依次停稳。
贾珍、贾琏、贾蓉三人当先下车,整了整身上的锦袍,脸上挂着标准的新年贺喜的笑容。
紧接着,王熙凤扶着丫鬟平儿的手,款款而出。
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的猩猩毡斗篷,金丝八宝攒珠髻,凤眼一扫,依旧是那副当家奶奶的派头,可在这座府邸前,那气势,终究是虚了几分。
李纨领着贾兰,跟在后面。
她穿着一身淡黄色夹袄,低着头,竭力缓解心中异样。
素云跟在她身侧,能感觉到自家奶奶的手,冰凉。
探春和惜春两个姑娘,则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国公府。
府门大开。
冯渊并未亲自迎到大门口,只派了猴三领着一众仆役在此等候。
这份恰到好处的怠慢,让贾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进了府,穿过几重院落,才在正堂见到了冯渊。
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玄色的常服,坐在主位上喝茶,见众人进来,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贾珍等人连忙上前行礼,嘴里说着吉祥话。
冯渊摆了摆手,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在李纨的脸上一顿。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头垂得更低了。
“黛玉,迎春。”冯渊扬声道,“带你嫂子和姐妹们,去园子里逛逛吧。”
珠帘后,林黛玉和贾迎春应声而出。
林黛玉一身月白色的长裙,不施粉黛,却清丽得如同一支雪中的寒梅,气质卓然。
贾迎春则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褙子,脸上带着温和的浅笑,少了过去的怯懦,多了一种安然的从容。
女眷们跟着黛玉和迎春往后院走去。
探春悄悄拉了拉迎春的衣袖。
“二姐姐,这国公府感觉比大观园还大”
迎春回头,对她笑了笑。
“是。”
只有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
探春看着她脸上的笑,那不是强颜欢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
她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荣国府的那些人,忽然觉得,那座所谓的富贵窟,像一个华丽的囚笼。
园中一处暖阁,早已备下了茶点诗集。
众人落座不久,尤氏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只见两个身影,从暖阁侧门走了进来。
正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两人都换上了上好的绸缎,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气色红润,与当初在宁国府时那副寄人篱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姐姐。”
尤二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尤三姐则不然,她直直地看着尤氏,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亲热,只有一种审视般的平静。
尤氏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你们……”
“我们很好。”尤三姐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国公爷待我们很好。”
说完,便拉着尤二姐,在稍远些的位置坐下,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王熙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林黛玉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股暗流,只是温和地提议。
“今日难得姐妹们聚得这么齐,不如我们来联句作诗,热闹热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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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设在花厅。
男女合席,分桌而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总算热络了些。
王熙凤喝了两杯酒,脸颊泛红,那双丹凤眼里,精光闪烁。
她忽然举起酒杯,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对着主位的冯渊。
“我敬国公爷一杯。”
冯渊抬眼看她。
“这一杯酒,我是替我们贾家,谢谢国公爷。”
王熙凤的声音调笑道:
“如今这么一看,您这府里,倒比我们荣宁二府,还更像咱们贾家人的家。”
“真真是亲上加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他端起酒杯,对着王熙凤,遥遥一举。
“凤嫂子说得对。”
“都是一家人。”
他将酒饮尽,然后将酒杯轻轻放下。
那一声轻响,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承认了。
他毫不避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王熙凤这番夹枪带棒的“指控”。
王熙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预想过冯渊的各种反应,或怒,或笑,或不屑一顾。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坦然地,全盘接下。
这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让她所有的机锋和算计,都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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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众人告辞。
一走出燕国公府的大门,那股压抑的氛围才稍稍松懈。
众人各自登车,谁也没有说话。
李纨扶着素云的手,正要带着贾兰上车。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宫裁。”
是冯渊的声音。
很轻,很近,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李纨的整个身体,瞬间僵住。
她不敢回头。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烙铁一样,印在她的背上。
“过几日。”
“再带兰儿过来,我看看他的功课。”
那声音,温和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听在李纨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李纨的心,狂跳起来,脸颊上一阵阵地发烫。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然后,她便逃也似的,拉着贾兰,钻进了马车里。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李纨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手掌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早已枯死的心,正不受控制地,激烈跳动着。
车窗外,冯渊站在府门前的石阶上,看着贾家的马车队缓缓远去。
夜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