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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李大鹏家就撞上了这么一桩邪乎事。

川东的七月,天热得跟下火似的,地里的苞谷叶子都卷了边。李大鹏和他婆娘王翠花住在村西头,两口子都是四十出头,脾气一个比一个火爆,一天不拌嘴就浑身不得劲。

这天傍晚,李大鹏刚从镇上喝了二两烧酒回来,晕乎乎地往院坝的竹椅上一瘫,扯着嗓子喊:“王翠花!死婆娘,搞快点端盆洗脚水来!”

王翠花系着围裙从灶房里窜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叉腰就骂:“你个砍脑壳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灌马尿,屋头活路一点不伸手!洗脚?洗你妈的脑壳!自己没长脚杆吗?”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骂骂咧咧地去舀水。

天擦黑,最后一抹亮光沉到山背后,四周暗下来,起了点凉风,但闷热还没散尽。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树黑黢黢的,像个鬼影子。

就在这时,院坝边上,靠近柴火堆的暗处,慢吞吞走出来个东西。

那东西不大,站起来约莫有半人高,一身黄不拉几的毛,尖嘴猴腮,两个小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绿幽幽的光。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后腿着地,前爪耷拉在胸前,模样说不出的怪异。

李大鹏正眯着眼享受婆娘为数不多的伺候,猛地瞧见,酒醒了一半,揉揉眼睛:“咦?啥子玩意儿?”

王翠花也顺着看过去,吓得手一抖,洗脚盆差点砸地上。“妈呀!黄……黄皮子!”

那黄皮子见人注意到它,不但没跑,反而往前挪了两小步,动作有点僵硬。它仰起头,盯着李大鹏,喉咙里发出一种既不像咳嗽也不像笑的声音,然后,清清楚楚地开口说了人话,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劲儿:

“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李大鹏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起来了,酒彻底醒了。王翠花更是吓得一把抓住李大鹏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肉里:“老……大鹏……它……它说话了!”

讨封!李大鹏脑子里嗡的一声。老辈子传下来的话瞬间闪过心头——遇上黄皮子讨封,说啥子都得谨慎,一句话就能决定这畜生的道行,也关系着自家祸福。

他心脏怦怦乱跳,嘴巴发干,不敢乱接话。那黄皮子的小绿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等着答案。

王翠花吓归吓,但泼辣劲儿很快就上来了,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骂李大鹏:“都是你个龟儿子!平时不干好事,尽招这些邪门玩意儿!现在咋个办嘛?”

李大鹏心里也毛,嘴上却不服软:“放你娘的屁!关老子求事!它自己找上门来的!你……你嗓门大,你吼它两句,看它走不走!”

“我吼你妈卖麻花!你个没得出息的货,屁都放不出一个!”王翠花又怕又气,浑身哆嗦。

两口子这边互相埋怨,那黄皮子却极有耐心,依旧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绿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不眨。

僵持了几分钟,李大鹏被婆娘骂得心头火起,加上酒劲没全散,一股邪火冲上来,他冲着那黄皮子破口大骂:“像你妈个锤子!滚滚滚!少在老子门口装神弄鬼!老子看你像个偷鸡的贼娃子!”

这话一出口,王翠花“嗷”一嗓子:“你个砍脑壳的!你乱说些啥子!”老话讲,讨封时你说它像啥,它就可能真变成啥。说它像贼,那还了得?

那黄皮子听了李大鹏的话,没什么明显反应,既没发怒也没消失,只是那小绿眼珠子似乎更冷了一点。它慢慢转过身,还是用那种直挺挺的、类似人走路的姿势,一步一步挪进柴火堆后面的阴影里,不见了。

院坝里只剩下李大鹏和王翠花两口子,对着空荡荡的黑暗,心惊肉跳。

“跑……跑求了?”李大鹏喘着粗气,心里头不踏实。

“跑你屋先人!我看你是把它得罪惨了!”王翠花带着哭音,“这下安逸了!等着倒霉吧!”

这一夜,两口子都没睡踏实。窗户关得死死的,屋里又闷又热,但谁也不敢开窗。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两人就吓得一激灵。总觉得黑暗角落里,有双绿眼睛在盯着他们。

怪事,从第二天就开始了。

先是家里养的几只下蛋母鸡,隔天早上发现少了一只。院墙角落有几根黄毛。王翠花骂骂咧咧,以为是遭了寻常黄鼠狼。李大鹏心里却咯噔一下。

紧接着,李大鹏去地里看苞谷,发现好几株长得最好的苞谷杆子被齐根咬断了,苞谷棒子被啃得乱七八糟,地上也有些模糊的爪印,不像狗不像猫,看着就邪性。

更瘆人的是,接下来几天,每到晚上,他们睡觉的屋子外墙,总能听到一种声音。不是老鼠跑动,也不是风吹,而是那种“沙……沙……沙……”的,像是有什么东西用爪子在慢悠悠地刮墙皮,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大鹏抄起锄头壮胆出去看,啥也没有。刚一躺下,那“沙沙”声又响起来。

王翠花吓得快神经衰弱了,白天对着李大鹏哭骂:“都是你个灾星!惹来的祸事!老娘当初瞎了眼跟到你!现在觉都睡求不成!”

李大鹏自己也心烦意乱,嘴上硬撑:“怕个球!老子明天就去弄点药,毒死个狗日的!”

可这话他说得底气不足。他隐约觉得,这来的,恐怕不是下药能解决的玩意儿。

怪事还在升级。一天半夜,李大鹏被尿憋醒,迷迷糊糊摸黑起夜,刚拉开房门,就瞥见堂屋桌子旁边,好像有个黑影直戳戳地立着。他吓得一哆嗦,赶紧拉亮灯,堂屋空空如也,只有桌子椅子投下的影子。但他分明闻到一股子骚哄哄的、属于黄皮子的特有臭味。

王翠花也开始做噩梦,总梦到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在床头盯着她。

两口子被折腾得够呛,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村里有人看出他们不对劲,问起来,李大鹏支支吾吾,王翠花也不敢细说,只说是家里闹黄鼠狼,偷鸡。

但真正的恐惧,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大鹏从地里回来早些,刚进院坝,就看见王翠花脸色惨白地站在灶房门口,手指着里面,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李大鹏冲进去一看,灶台上,他们平时切菜的砧板摆在那儿,上面用刚杀的鸡的血,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图案——那图案,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站着走的黄皮子!鸡血还没完全干涸,沿着砧板边缘往下滴答。

这已经不是偷鸡或者捣乱了,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和挑衅!

王翠花“哇”一声哭出来,瘫坐在地上:“它进来了……它大白天的就进屋里来了……画……画那个……大鹏,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大鹏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这黄皮子,成精了!而且记仇!它这是恨上他们家了!

恐惧压倒了争吵。两口子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王翠花哭哭啼啼地说要去请个端公或者神婆来看看。李大鹏闷着头抽烟,最后把烟屁股狠狠一摔:“请!明天一早就去请!多少钱都认了!”

第二天,李大鹏天没亮就去了邻村,请来了有名的张端公。张端公七十多了,干瘦干瘦的,眼神却亮得吓人。他围着李大鹏家转了一圈,又进屋看了看,特别是灶房和睡觉的屋子。他捏起一点砧板上已经发黑的鸡血闻了闻,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们是不是惹到它了?”张端公问,声音沙哑。

李大鹏不敢隐瞒,把那天晚上黄皮子讨封,自己骂了它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张端公听完,叹了口气:“讨封不成,反遭辱骂,它这是道行受损,怨气深重,缠上你们了。这东西心眼小得很,而且越来越凶。”

王翠花赶紧问:“大师,有法子治没得?”

张端公沉吟半晌:“试试看吧。它现在躲得深,寻常法子逼不出来。得用‘引’的。晚上你们照常睡觉,听到任何动静都别出来,我在院坝里摆个阵,看能不能把它引出来谈和。实在不行,再想狠招。”

天黑透后,张端公在李大鹏家院坝中央,用朱砂混着香灰画了个奇怪的圈子,里面摆上几碗生米、一块生肉,还有几个皱巴巴的干果。他又让李大鹏和王翠花进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出声,不准偷看,尤其不能冲撞了“它”。

两口子紧紧挨着坐在里屋床上,灯关了,屋里一片死寂。院坝里,张端公点了一炷线香,插在圈子里,自己则退到老槐树的阴影里,盘腿坐下,悄无声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闷热,两人却觉得浑身发冷。王翠花死死攥着李大鹏的手,指甲掐得他生疼,但李大鹏也没吭声,他自己也怕得要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院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

突然,那种“沙……沙……”的刮墙声又响起来了!这次不是在睡觉屋的外墙,好像是在堂屋那边。

李大鹏和王翠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刮墙声停了。

院坝里,似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很慢,走进了那个圈子。

然后,又是一片死寂。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他们隐约听到张端公压得极低的声音,似乎在念着什么,又像是在和什么东西低声交谈,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

交谈声持续了几分钟。突然,张端公的声音猛地拔高了一点,带着惊怒:“不行!这个不能答应!”

几乎同时,院坝里传来“啪”一声脆响,像是碗被打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张端公一声短促的闷哼!

李大鹏和王翠花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就叫出声,赶紧互相捂住嘴巴。

院坝里彻底没了动静。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比刚才更让人窒息。

又过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他们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张端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没事了,开门吧。”

两口子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张端公站在门口,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袖子上沾了些香灰,地上那个圈子已经乱了,生肉和米撒了一地,一个碗摔得粉碎。

“大……大师,咋个样了?”李大鹏声音发颤。

张端公摇摇头,叹了口气:“怨气太深,谈崩了。它要的不是简单的赔罪供奉了。”

“它要啥子?”王翠花急着问。

张端公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复杂:“它要你们承认,它‘像人’。要你们当着它的面,再说一次。”

李大鹏愣住了:“这……这有啥子难的?我说就是了!”

“没那么简单,”张端公神色凝重,“现在说,等于你们自愿用自身的‘人气’去补它的道行,它会借此缠上你们一辈子,吸你们的运,甚至……以后家里添丁进口,它都可能来捣乱,要当你们家的‘保家仙’,实则是个祸根。不同意,它就翻了脸。”

王翠花一听,腿都软了:“那……那咋个办嘛?就没得法子了?”

张端公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东西记仇,但也讲个‘因果’。它因讨封而起,也得以‘封’作结。但不能由你们来说。”

“那由哪个说?”

“由它自己‘看’。”张端公压低声音,“明天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阳气重,它不敢直接现身。你们准备一样东西……”

第二天正午,烈日当头,地面被晒得滚烫。李大鹏家院门紧闭。按照张端公的吩咐,他们在院坝中央,摆上了一面张端公带来的,边缘刻满符咒的旧铜镜,镜面朝上,正对着天空。镜子旁边,放着一件李大鹏穿了好几年、满是汗味的旧褂子。

张端公说,正午时,镜子聚阳,能照出一些平常看不见的东西。而那件沾满活人气息的旧衣服,是个“引子”。黄皮子讨封,本质是想得“人形”,认“人气”。让它自己去看,去“认”。

整个过程,李大鹏和王翠花依旧被要求躲在屋里,不能看。

屋里比蒸笼还闷热,两人汗如雨下,却不敢擦,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院坝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拼命嘶叫。

就在正午时分刚到那一刻,院坝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嘶叫!那声音根本不是普通动物能发出的,充满了愤怒、痛苦,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嘶叫声很短,戛然而止。

然后,又是一片死寂,连知了声都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端公才敲门让他们出来。

院坝里,铜镜还摆在那里,镜面上似乎蒙了一层淡淡的灰气,很快在阳光下散去了。旁边那件旧褂子,袖子上出现了几道清晰的、被利爪撕破的口子。

“好了,”张端公看上去更加疲惫,仿佛老了几岁,“它走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了。”

“它……它看到啥子了?”李大鹏心有余悸地问。

张端公看着那面镜子,缓缓道:“它看到了它自己想看的,也看到了它怕看的。镜子是‘鉴’,它讨封是‘求’,用‘鉴’照‘求’,它看到了自己的贪念和不足,也看到了它终究不是‘人’的事实。加上正午阳气一冲,它道行受损,没个几十年缓不过来。”

王翠花还是不放心:“它会不会再回来报复?”

张端公摇摇头:“这东西精得很,吃了亏,知道这家不好惹,有人插手,它不敢再轻易来了。而且,它自己也‘明白’了点儿东西。放心吧。”

张端公收拾好东西,没要多少钱,只拿了一瓶酒,临走前嘱咐:“以后嘴上积点德,夜里少走暗路,遇到东西,别轻易开口。”

送走张端公,李大鹏和王翠花看着恢复平静的院坝,恍如隔世。那股子一直萦绕不去的骚臭味,好像也真的散了。

这场吓掉半条命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日子恢复了往常,两人依旧吵吵闹闹,但再也不敢深更半夜在院坝里大声嚷嚷了。

只是,村里关于黄皮子讨封的怪谈,又多了一个细节格外瘆人的版本。有人说,那天正午,隔壁邻居好像隐约听到李大鹏家院坝里,除了黄皮子的尖叫,还有一阵像是人压抑到极点的、又哭又笑的怪异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转瞬就消失了。

真相到底如何,只有那面沉默的铜镜和当空的烈日知道了。但自此以后,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天黑后走路都格外小心,尤其是靠近山林柴堆的地方,生怕一不小心,撞上个直挺挺站着、口吐人言的黄影子,问你那个要命的问题。

而那荒诞又惊悚的乡野传说,也就在这夏日的闷热与寂静里,悄然沉淀,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或是倒霉的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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