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婆是\"夕阳红\"养老院最年长的住户，九十三岁的高龄让她在这栋三层小楼里成了一个活着的传奇。每天清晨，周杰都会在六点三十分准时推开308室的房门，迎接他的永远是同样的场景：刘阿婆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窗外的晨光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
\"阿婆，早上好。\"周杰将早餐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熟练地检查床单是否需要更换。
轮椅缓缓转过来，刘阿婆浑浊的眼睛盯着周杰身后空无一人的门口。\"小张今天没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杰的手停顿了一下。这是本周第三次刘阿婆问起\"小张\"，而养老院员工名单里根本没有姓张的护工。他蹲下身，与轮椅上的老人平视：\"阿婆，我是周杰，这里没有小张。\"
刘阿婆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清明，她干枯的手指抓住周杰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们要来了，\"她压低声音，\"今晚会带走三楼的人。\"
周杰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轻轻掰开老人的手指：\"阿婆，您又做噩梦了。今天有您喜欢的南瓜粥。\"
刘阿婆的眼神重新变得涣散，她松开手，任由周杰帮她系上餐巾，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走出房间时，周杰在记录本上写下：\"308刘阿婆，今早再次出现认知混乱，建议医生复查药物剂量。\"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记录那句关于\"带走三楼的人\"的古怪预言。
周杰来\"夕阳红\"工作才三个月。医科大学护理专业毕业后，他本可以去市医院，却鬼使神差选择了这家位于城郊的老旧养老院。工资不高，环境一般，但这里的老人们让他想起乡下的奶奶。
午餐时间，周杰推着餐车经过活动室，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老林，你别不信！\"是201的王奶奶尖锐的声音，\"上次刘阿婆说李老头会被带走，结果呢？第二天早上人就没了！\"
\"巧合罢了。\"林爷爷不屑地摆摆手，\"那老糊涂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清。\"
周杰放慢脚步。李爷爷是在他入职第二周去世的，自然衰老，无病无痛，走得很安详。但他清楚地记得，去世前一晚查房时，刘阿婆的房间里传出奇怪的说话声，像是两个人在对话，可他推门进去时，只有刘阿婆一个人对着空椅子喃喃自语。
\"周护工！\"王奶奶眼尖地发现了他，\"你来评评理，刘阿婆是不是能预知生死？\"
活动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老人都转头看着他。周杰感到一阵不自在：\"这个...医学上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有时会出现幻觉...\"
\"上周三晚上，\"王奶奶打断他，\"刘阿婆突然跑到我房间，说'老王啊，你该准备红衣服了'。\"她压低声音，\"我乡下有个说法，走的时候穿红色，来世才能过得好。\"
周杰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上周四清晨，王爷爷在睡梦中离世，护工发现时，他的确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唐装——据王奶奶说，是半夜突然起来换上的。
\"老人们容易迷信...\"周杰勉强笑笑，推着餐车匆匆离开。转过走廊时，他差点撞上一个人。
\"小心点。\"陈医生扶住摇晃的餐车，\"怎么魂不守舍的？\"
周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可能有点累。\"
陈医生拍拍他肩膀：\"刘阿婆又说什么了？别往心里去，她病得厉害，脑中的时间线全是乱的，经常把几十年前的事当成现在。\"
\"她...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周杰忍不住问。
\"听说是养老院最早一批员工，后来年纪大了就住进来了。\"陈医生看了眼手表，\"对了，308室温最近是不是太低？几次去查房都觉得冷飕飕的。\"
周杰一怔：\"空调系统有问题？\"
\"奇怪的是，\"陈医生皱眉，\"温度计显示正常。\"
下午的例行检查中，周杰特意带了温度计去刘阿婆房间。26度，完全正常，可他一进门就打了个寒颤，仿佛走进了一个无形的冷气圈。
刘阿婆今天格外安静，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那么一瞬间，周杰觉得她的面容模糊了，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阿婆，今天感觉怎么样？\"周杰一边测血压一边问。
刘阿婆没有回答，而是突然说：\"小林以前最喜欢爬那棵树。\"
\"林爷爷？\"周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他总从树上偷看我。\"刘阿婆的声音带着少女般的羞涩，\"那时候我还是护士，他是新来的病人...那么年轻就中风了。\"
周杰的手抖了一下。林爷爷确实是养老院的老住户，四十多岁就因中风偏瘫住进来，现在已年近七十。但养老院档案里从没提过刘阿婆曾在这里工作。
血压计显示数值偏低，周杰刚想记录，刘阿婆又说：\"小林今晚会走。\"
\"阿婆！\"周杰放下仪器，\"这种话不能乱说。\"
刘阿婆转过头，她的眼睛在阴影中异常明亮：\"他等的人终于来了。\"她指向房间角落，\"就在那里。\"
周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把空椅子静静地摆在角落里。不知是不是错觉，椅子周围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着，像高温下的路面。
\"阿婆，您需要休息。\"周杰强作镇定，帮老人躺下。当他俯身整理被角时，刘阿婆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小周。他们只带走该走的人。\"
周杰几乎是逃出了那个房间。走廊上阳光明媚，几个老人正在护工陪同下做康复训练，一派祥和景象。他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这都是巧合，是老人的胡言乱语被过度解读了。
但当晚十一点，值班护士的紧急呼叫打破了夜的宁静。周杰赶到203室时，林爷爷的床边已经围了一圈人。陈医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对赶来的周杰摇摇头：\"走了，很平静。\"
周杰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林爷爷安详的脸上——他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深红色毛衣，双手交叠在胸前，像是精心准备过一般。
\"奇怪，\"夜班护士小声说，\"晚上查房时他还好好的，说要等人...\"
\"等谁？\"周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不知道，他就说'她终于要来了'。\"护士压低声音，\"更怪的是，这件毛衣不是他的。我问过王奶奶，她说晚上看见林爷爷在活动室织毛衣，可林爷爷中风后手一直抖，根本不可能织东西...\"
周杰感到一阵眩晕。他借口去拿记录本，匆匆离开房间，却在走廊拐角处猛地停住——308室的门微微开着，里面透出幽幽的蓝光。
他应该转身离开，应该假装没看见，但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他向前。周杰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
刘阿婆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一切染成冰冷的蓝色。更奇怪的是，室温比白天更低，周杰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小林走了？\"刘阿婆头也不回地问。
周杰的喉咙发紧：\"...是的。\"
\"他等得太久了。\"刘阿婆的声音异常清晰，完全不像白天的糊涂老人，\"四十年...终于等到她来接他了。\"
\"她是谁？\"周杰听见自己问。
刘阿婆缓缓转过轮椅。月光下，她的脸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眼睛却亮得吓人。\"你看不见她吗？\"她指向角落，\"就在那里。\"
周杰再次看向那把空椅子，这次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坐在上面注视着他。空气凝固了，他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阿婆...\"他的声音嘶哑，\"您到底是谁？\"
刘阿婆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我是记得他们的人。\"她转向空椅子，语气突然变得温柔，\"对吧，小张？\"
房间里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不是来自刘阿婆，也不是来自周杰。像是风吹过缝隙的声音，又像是远处传来的、带着回音的应答。
周杰再也无法忍受，后退着离开房间，轻轻带上门。他靠在走廊墙上，心跳如雷。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可以用巧合和刘阿婆的病情来解释，但直觉却尖叫着警告他：有什么超出常理的事情正在发生。
第二天一早，周杰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年过六旬的赵院长听完他的讲述，表情复杂地打开档案柜。
\"刘芳，也就是刘阿婆，确实是养老院最早的一批员工。\"赵院长取出一本发黄的相册，\"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照片。\"
周杰凑过去，看到一张集体照。年轻的刘护士站在后排，而前排坐着的几位老人，赫然是现在住在养老院的林爷爷、王爷爷等人。
\"她照顾了他们二十年，后来自己也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赵院长叹气，\"按照规定，老员工可以优惠入住，她就留下来了。\"
\"但她怎么会知道...\"周杰没有说下去。
赵院长合上相册：\"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周护工。有些病人忘记昨天吃了什么，却能清晰地记得几十年前的细节。\"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杰，\"至于所谓的预知...老人们住在一起久了，对彼此的身体状况比我们还了解。\"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周杰无法忘记那把空椅子周围的寒意，还有林爷爷身上莫名出现的红毛衣。
接下来几天，养老院恢复了平静。刘阿婆似乎又回到了混沌状态，不再提起任何关于死亡的话题。周杰却开始留意每个细节——老人们低声的交谈，夜半时分走廊上的脚步声，以及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某些老人床边的红色衣物。
周五晚上，周杰主动申请值夜班。凌晨两点，他拿着手电筒做最后一次巡查。经过308室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轻轻将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传来刘阿婆清晰的说话声，不是自言自语，而是有问有答的对话。
\"...
\"时间快到了...\"
\"...记得带红色...\"
\"...小张说可以再等几天...\"
周杰的手心渗出冷汗。他鼓起勇气，极轻极轻地推开一条门缝。
月光下，刘阿婆坐在床边，对面是那把空椅子。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椅子前的空地上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上升，在寒冷的房间里形成一团白雾。而刘阿婆正将一件小小的红色毛衣放在膝上，手指灵活地编织着——这双手白天还因关节炎而颤抖不已。
\"谁在那里？\"刘阿婆突然转头看向门口。
周杰僵住了，他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阿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异样的光：\"进来吧，小周。\"
无法抗拒这个命令，周杰推开门，寒意立刻包围了他。他注意到温度计显示22度，却比冬天的户外还要冷。
\"您...在和谁说话？\"周杰声音发颤。
刘阿婆笑了，指向空椅子：\"小张啊，你看不见吗？\"她转向空处，语气亲昵，\"别害羞，小张。小周是个好孩子。\"
周杰感到一阵眩晕，他强迫自己盯着那把椅子。慢慢地，他仿佛看到月光在椅子上投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一个穿着旧式护士服的女子轮廓。
\"阿婆...\"周杰的牙齿开始打颤，\"小张是谁？\"
刘阿婆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小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第一个走的人。\"她轻抚膝上的红毛衣，\"她走的时候太突然，什么都没带...所以我帮其他人准备...\"
周杰突然明白了什么：\"养老院...以前死过很多人吗？\"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刘阿婆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只是有些人走得太孤单...需要有人记得他们...需要有人帮他们准备行装...\"
椅子上的影子似乎点了点头，茶杯里的热气诡异地向周杰飘来，形成一缕细长的白雾，在他面前盘旋片刻才散去。
\"您...能看到死者？\"周杰终于问出了这个可怕的问题。
刘阿婆没有直接回答：\"我记得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他们的喜好...他们的遗憾...\"她抬头看着周杰，眼神清明得可怕，\"有人记得，他们就不算真正离开。\"
周杰想起档案室里那些发黄的照片，想起刘阿婆几十年来从护士变成住客的经历。也许阿尔茨海默症没有夺走她的记忆，只是让那些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林爷爷...王爷爷...他们...\"
\"他们等的人来了。\"刘阿婆轻声说，\"而我记得他们等的是谁。\"她突然抓住周杰的手，\"你也会记得的，对吧？\"
周杰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护工！\"夜班护士推开门，\"207的吴奶奶情况不好，陈医生让你马上过去！\"
周杰如蒙大赦，匆忙离开那个充满寒意的房间。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把椅子——茶杯已经空了，但椅子周围凝结的白霜清晰可见。
吴奶奶最终挺过了那个晚上。但从此以后，周杰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刘阿婆和这家养老院。他开始记录老人们无意中透露的往事，留意那些出现在奇怪地方的红色物品，以及每个深夜308室传出的低语。
有时，在查房时，他会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看到某个角落里有模糊的影子。但他不再害怕，因为刘阿婆说过——他们只带走该走的人。
而他的任务，就是确保有人记得那些离开的人，记得他们曾经活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