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河北农村,张狗儿的铁匠铺开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那槐树少说也有二百年了,树干粗得三个成年男人都抱不过来,树冠遮天蔽日,即便是正午时分,铁匠铺里也总是阴阴的。
张狗儿今年三十有五,打铁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爹死得早,十二岁就抡起了铁锤,二十多年下来,一双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粗大变形,右手比左手整整大了一圈。村里人都说,张狗儿打的镰刀锋利得能割断风,打的锄头结实得能刨开山。
七月十五那天,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张狗儿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后腰积成一小洼。他正给王老汉修锄头,铁锤敲在烧红的铁块上,溅起一簇簇火星。
\"狗儿啊,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王老汉蹲在一旁抽旱烟,眯着眼睛看那铁块在锤下渐渐成形。
张狗儿没搭话,全神贯注地敲打着。铁锤落下时,他忽然觉得今天的铁声有些异样——不似往日的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像是敲在什么中空的东西上。
天擦黑时,张狗儿收拾工具准备关门。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铺子门口。张狗儿吓了一跳,手里的铁钳差点掉在地上。
那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对襟褂子,布料看起来像是寿衣店里卖的那种。他脸色青白,眼窝深陷,手里捧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师傅,打铁?\"老头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张狗儿点点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您要打什么?\"
老头把手里那东西递过来。张狗儿接过来一看,是块形状不规则的黑铁,入手冰凉,比寻常铁块重得多。更奇怪的是,这铁块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乍看像是树皮,细看又像是...张狗儿突然觉得那纹路像极了人皮肤上的皱纹。
\"打条链子。\"老头说,\"三尺三寸长,环环相扣,要能禁得住千斤分量。\"
张狗儿掂了掂那块黑铁:\"这料子怕是不够。\"
老头从怀里掏出三块银元,放在铁砧上:\"不够的,我补钱。\"
张狗儿眼睛一亮。这年头,银元可不多见了。他一个月累死累活也挣不到一块银元。他拿起银元咬了咬,是真的。
\"什么时候要?\"
\"三天后,子时来取。\"老头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轻得没一点声音。
张狗儿追出去想问清楚细节,可老头已经消失在暮色中,只有槐树叶在无风的情况下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当晚,张狗儿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口深井边,井里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哗啦哗啦,越来越近。他探头去看,井底突然伸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张狗儿惊醒时,天刚蒙蒙亮。他浑身冷汗,喉咙火辣辣的疼,像是真被人掐过一样。
第二天一早,张狗儿生起炉火,准备熔那块黑铁。奇怪的是,平常一炷香时间就能烧红的铁块,今天烧了半个时辰还只是微微发暗。张狗儿加了炭,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炉火窜起老高,可那黑铁依然顽固地保持着原样。
\"邪了门了...\"张狗儿嘟囔着,抹了把汗。
直到正午,太阳直射下来,那黑铁才终于开始变红。张狗儿赶紧用铁钳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开始锻打。
\"铛——\"第一锤下去,张狗儿差点把锤子扔了。那声音根本不是金属撞击声,倒像是...像是人的惨叫。张狗儿手一抖,铁锤歪了,砸在自己左手拇指上,顿时鲜血直流。
\"见鬼!\"他骂了一句,把拇指含在嘴里止血。
定了定神,张狗儿再次举起铁锤。这次他刻意放轻了力道。
\"铛...\"声音依然怪异,但没那么刺耳了。张狗儿发现,随着锤击,那黑铁表面渗出一种暗红色的液体,像是铁锈,又像是...血。
张狗儿心里发毛,但想到那三块银元,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打。一整天下来,他勉强把铁块拉长成了铁条,但距离完成还差得远。
傍晚时分,村里来了个游方道士,挨家挨户讨水喝。到了铁匠铺,道士突然站住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子。
\"这位师傅,你炉子里烧的什么?\"道士问,声音有些发抖。
张狗儿正在喝水,闻言呛了一下:\"就...就是块铁,给人打链子用的。\"
道士脸色大变:\"快熄了炉火!那不是什么好铁!\"
张狗儿不以为然:\"老师傅,您别吓唬人。我打了一辈子铁,什么料子没见过。\"
道士凑近炉子,突然向后跳了一步,像是被烫着了:\"阴铁!这是阴铁!\"
\"啥是阴铁?\"张狗儿放下水碗。
道士压低声音:\"就是埋在地下百年以上的铁器,吸足了阴气。特别是...特别是陪葬的铁器,沾了死人的怨气,最是邪门。\"
张狗儿想起那块黑铁上古怪的纹路,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嘴硬:\"您老别瞎说,我定金都收了...\"
道士从褡裢里摸出一张黄符,贴在炉子上:\"信不信由你。这铁打出来的东西,必是凶物。我劝你趁早停了这活计,把铁埋回土里。\"
张狗儿看着炉火映照下道士那张严肃的脸,心里七上八下。但转念一想,三块银元够他半年吃喝,便敷衍道:\"行,我考虑考虑。\"
道士摇摇头,临走前又回头说:\"记住,子时阴气最重。若非要交货,千万避开那个时辰。\"
张狗儿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那老头明明说子时来取,改时间怎么行?
第三天夜里,张狗儿终于把铁链打好了。链子乌黑发亮,环环相扣,放在桌上会自己微微颤动,像是活物一般。更诡异的是,有几次张狗儿转身拿工具,回头就看见那铁链已经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手腕,冰凉刺骨。
\"见鬼了!\"张狗儿每次都要费好大劲才把链子扯下来,手腕上留下一圈青紫色的勒痕。
子时将至,张狗儿把铁链放在铁砧上,自己坐在一旁等待。夜很静,连虫鸣都没有。忽然,槐树叶子无风自动,沙沙作响。张狗儿后背一凉,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树后走了出来。
是那个老头。他依然穿着那身寿衣似的褂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铺子门口。
\"链子好了?\"老头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砧。
张狗儿点点头,突然注意到老头脚下...没有影子。月光明明很亮,可老头站的地方就是一片漆黑。
\"您...您看看合不合要求。\"张狗儿声音发颤,指向铁砧。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抚过铁链。那链子突然像蛇一样昂起一头,缠上了老头的手腕。
\"好,很好。\"老头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又掏出两块银元,\"你的工钱。\"
张狗儿不敢接:\"之前给的够了...\"
老头不由分说把银元塞进张狗儿手里。接触的瞬间,张狗儿感觉像是握住了冰块,寒气顺着手臂直往上窜。
\"我走了。\"老头说完,转身离去。那铁链像是有生命一般,自动盘绕在老头腰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张狗儿呆立原地,直到老头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他低头看手里的银元,差点叫出声——那哪是什么银元,分明是两片圆形的纸钱!
张狗儿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地跑回屋里,把门闩得死死的。他点亮油灯,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不知何时又缠上了一截铁链——正是他打造的那条,明明刚才看见老头带走了的!
张狗儿拼命扯那铁链,可越扯缠得越紧。铁链像活物一样蠕动,渐渐缠上他的手臂、肩膀...
\"救命!救命啊!\"张狗儿大喊,可声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在喉咙里打转。
铁链越缠越多,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张狗儿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接着是剧痛,好像有无数根钢针扎进肉里。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铁链拖着他,缓缓向门外移动...
第二天清晨,王老汉来取修好的锄头,发现铁匠铺门大开着,张狗儿不在里面。炉火早已熄灭,铁砧上散落着几片纸灰,形状像是烧过的纸钱。
\"狗儿?狗儿!\"王老汉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他注意到地上有一道拖痕,从铁砧一直延伸到门外...
王老汉顺着拖痕找去,一直找到村外的乱葬岗。在一座新坟前,他找到了张狗儿。铁匠蜷缩着身子,已经没了气息。他的手腕、脚踝上都有黑紫色的淤痕,像是被什么紧紧勒过。最奇怪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掰开后,掌心里是两片被汗水浸湿的纸钱。
那天下午,游方道士又回到了村里。听说了张狗儿的死讯,他长叹一声:\"造孽啊...那铁链是锁魂链,专锁不肯离去的亡魂。铁匠不知情,把自己给锁进去了。\"
王老汉问:\"那老头是谁?\"
道士摇头:\"怕是乱葬岗里的哪位。铁链锁了铁匠,他就自由了。\"
后来村里人凑钱给张狗儿办了丧事,把他埋在了铁匠铺旁边。下葬那天,有人听见铁砧无缘无故响了一声,像是铁锤敲击的声音。
铛——
回声在空荡荡的铁匠铺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