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大楼深处,指挥室的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巨大的军事地图挂满整面墙,红蓝箭头犬牙交错,硝烟味仿佛从地图上那一个个标注着血与火的地名里渗透出来,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冰冷钢铁的气息。
顾衡坐在宽大的黑檀木桌后,背脊挺直如标枪,军装外套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整个人像一把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森然寒气的军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风暴过后的沉寂,以及一片化不开的、审视一切的冰冷。指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雪茄,无意识地捻动着,粗糙的烟草碎屑簌簌落下。
副官周振垂手肃立在桌侧,额角的冷汗干了又湿,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少帅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比外面阴沉的天色还要沉重百倍。昨夜少帅从听雪轩出来后直接来了这里,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天色将明。那眼神,扫过地图上的每一处标记,都带着淬了冰的审视。
“黑石堡。”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两颗冰雹砸在寂静的指挥室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振猛地一个激灵,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立刻挺直身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却极力保持着平稳:“是,少帅。黑石堡那边……派去的人回来了。现场……很干净。”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双手将一份薄薄的、边缘被汗微微濡湿的文件轻轻放在顾衡面前的桌面上。
顾衡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那份文件上。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腹缓慢地、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道,划过文件冰冷的封面。
“干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室内激起冰冷的回响,“王大夫说,人死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叫‘干净’?”
周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少帅明鉴。现场……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门窗完好无损,财物也没有丢失。死者……就是那个守堡的老兵,被发现时坐在椅子上,姿势……还算安详。除了……表情。”
顾衡的指尖在文件封面顿住,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周振:“表情?”
“是……惊恐。”周振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那表情也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极度惊恐。就像……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眼睛瞪得极大,嘴巴也张着。”
顾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手指继续捻动着雪茄,烟草碎屑落得更急。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苏妩昨夜那张苍白脆弱、泪痕未干的脸,以及那句带着孩童般无助的“太黑了……怕……”。这荒谬的联想让他心底那根刺猛地扎得更深。
“死因?”他问,声音更沉。
“初步勘验……是被活活吓死的。”周振的声音低了下去,“心脏骤停。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就像……一瞬间,魂儿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抽走了。”
“吓死的?”顾衡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带着浓重的嘲讽,“一个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老兵,被什么东西吓死在自己守了十几年的堡垒里?”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振,“堡垒里,还有什么?”
周振连忙道:“回少帅,除了老兵,堡里当时还有……还有几条看门的狼狗。也都……死了。”
“哦?”顾衡捻动雪茄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住周振,“怎么死的?”
“死状……和老兵类似。”周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明显外伤,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扼住了脖子,或者……同样是被活活吓破了胆。而且……尸体旁边,发现了一些……痕迹。”
顾衡的瞳孔骤然收缩:“说!”
“是……是爪痕。”周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
指挥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顾衡靠回椅背,指间的雪茄被捻得几乎变形。他缓缓闭上眼睛,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巨大的爪痕……浓烈的野兽骚臭……活活吓死的老兵和狼狗……没有任何外来入侵的痕迹……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某种超出常理认知的、凶残而诡异的巨型野兽!
他脑海里那根荒谬的、试图将苏妩的恐惧与黑石堡惨剧联系起来的刺,在这铁一般指向野兽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愚蠢。
一个被吓到需要他守在床边才能安睡的柔弱孕妇?一个能无声无息潜入守卫森严的黑石堡、用爪痕撕裂地面、用气息活活吓死老兵和恶犬的恐怖存在?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随即,便被更深的凝重和冰冷取代。
他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寒潭,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强行压下。
“野兽……”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决断,“封锁消息。黑石堡列为禁区,增派双岗,暗哨前移三里。方圆五十里内,所有猎户、药农、樵夫,全部盘查,近期有无见过异常猛兽踪迹。另外……”他目光锐利地扫向周振,“调‘山魈’小队过去,带上重武器。活要见兽,死要见尸。”
“是!少帅!”周振立刻挺胸领命,声音洪亮了许多。野兽虽然可怕,但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用枪炮对付的敌人!这比那些虚无缥缈、无法理解的恐惧要让人安心得多。
顾衡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周振如蒙大赦,立刻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指挥室。
沉重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指挥室内只剩下顾衡一人。他依旧靠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指间那支饱受蹂躏的雪茄终于被放下。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昨夜强行压下的担忧、疑虑、以及亲眼目睹她脆弱不堪时的震动,此刻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她苍白如纸的脸,冰凉颤抖的指尖,那句带着泣音的“别走”,还有她沉睡时那毫无防备、仿佛一碰即碎的脆弱……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落在桌角那部黑色的军用电话机上。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冰冷的拨号盘上方,犹豫了仅仅一秒,便果断地拨通了顾公馆的专线。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听筒里传来管家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少帅?”
“她怎么样?”顾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疲惫。
“回少帅,苏小姐……”管家似乎迟疑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苏小姐还没醒。一直睡着,呼吸还算平稳。王大夫开的安神药效似乎还在……就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看着脸色还是不太好,没什么血色。厨房备了燕窝粥和清淡的小菜温着,等小姐醒了就能用。”
还没醒……脸色不好……
顾衡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昨夜她蜷缩在锦被里颤抖的模样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让厨房随时备着。她醒了,立刻通知我。”
“是!少帅!”管家连忙应道。
顾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还是沉声补充了一句:“让王大夫下午再过去一趟。仔细看看。” 他强调着“仔细”二字。
“明白!少帅放心!”
顾衡没再说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听筒放回机座,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脆响,在这寂静的指挥室里格外清晰。
他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关于黑石堡兽痕的报告。巨大的爪印照片被翻了出来,印在粗糙的纸张上,狰狞而诡异。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照片边缘冰冷的锯齿状撕裂痕迹,眼神深不见底。
野兽……么?
他拿起报告,目光在那些触目惊心的爪痕照片和描述上停留良久,最终,将整份报告连同照片一起,卷了起来。他没有将其归入任何档案夹,而是拉开了书桌最下方一个带暗锁的抽屉。
“咔哒。” 暗锁落下,将那份狰狞的报告和冰冷的枪械一同封存。
做完这一切,顾衡才重新坐直身体,将那份关于“陈大帅”余党清剿的紧急军报重新摊开在桌面上。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那些关于黑石堡的疑云、关于巨大爪痕的惊悸、关于她苍白脆弱的脸庞……都被他强行压回了意识的最深处,时封存。
笔尖落下,在军报上划下刚劲有力、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批示。指挥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愈发密集的电报滴答声,如同战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