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猛地转身,脚步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仓促,只想立刻消失在苏妩的视线里,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某种无形的火焰灼伤。
“等等!”
苏妩清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他逃离的脚步。
顾衡高大的背影骤然僵住,钉在原地。他没有回头,只有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肩胛线暴露着他内心的挣扎。
苏妩快走两步,绕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阳光下,她仰着脸,那双狐狸眼清澈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精准地落在他裸露的小臂上——那里,有几道新鲜的、渗着细密血珠的划痕,在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那是在玉米地里疯狂劳作时,被粗糙带锯齿的玉米叶边缘割伤的,当时只顾着速度,竟浑然不觉。
“你受伤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目光直直地看底深处,“进来,我给你上点药。”
顾衡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藏到身后,却被她敏锐的目光锁住。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生硬:“没事。小伤。” 这点伤对他而言,确实如同蚊虫叮咬,在山林里摸爬滚打,比这严重十倍的伤他都懒得理会。
“小伤也是伤。” 苏妩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甚至……一点点娇嗔的意味。她上前半步,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清幽的玫瑰香混合着药皂和雪花膏的气息,强势地侵入顾衡的感官。“伤口沾了泥,不处理会发炎的。我这里有家里带来的药膏,效果很好。”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那颗泪痣在暮色中仿佛带着魔力,“你上午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这点小事,就让我表示一下谢意吧?”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量,将顾衡牢牢罩住。拒绝的话堵在喉咙里,面对她那双盛满了“关心”和“谢意”的眸子,他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冲撞,让他口干舌燥,心慌意乱。
“……麻烦。” 他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认命般的妥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苏妩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转身走向知青点最西侧那间小屋,推开了门。“进来吧。” 声音带着一丝轻快。
顾衡站在门口,望着那扇透出昏黄煤油灯光的小门,仿佛面对的是龙潭虎穴。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抬脚迈了进去。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干净。一张硬板床,铺着崭新的碎花床单;一张擦得锃亮的旧木桌;一个简易的木架子放着脸盆和洗漱用品。空气里弥漫着和苏妩身上一致的、清幽的玫瑰花香和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点点药膏的清苦味道。这狭小而私密的空间,充满了属于她的气息,让顾衡瞬间感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和无所适从。他高大的身躯杵在屋子中央,显得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坐。” 苏妩指了指床边那张唯一的凳子。
顾衡僵硬地走过去,坐下。凳子很矮,他两条长腿几乎无处安放,只能微微蜷着。他垂着眼,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解放鞋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块随时会崩裂的石头。
苏妩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巧的藤条箱子,打开,里面整齐地放着几件叠好的衣物和一个小巧的白瓷药罐。她取出药罐,拧开盖子,一股清冽好闻的药草香气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走到顾衡面前,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她温热的呼吸和馥郁的香气。顾衡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几乎能听到骨骼发出的细微声响。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仿佛在抵御什么巨大的冲击。
苏妩仿若未觉,用尾指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淡绿色的、半透明的药膏。那指尖冰凉细腻,带着药膏的清润,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涂抹在他手臂的划痕上。
“嘶……”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顾衡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忍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苏妩的声音近在咫尺,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她的指尖力道极轻,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温柔,在他粗糙灼热的皮肤上缓缓打圈涂抹。那冰凉的触感和药膏的清润,与他皮肤的灼热粗糙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每一次触碰都像带着细微的电流,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顾衡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他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怕一睁眼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庞,怕看到那颗让他心神不宁的泪痣,怕自己会彻底失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每一次移动,能闻到她发丝间传来的幽香,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手臂皮肤带来的战栗……
这无声的折磨,比山林里最凶险的狩猎还要煎熬百倍!
就在顾衡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苏妩涂抹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似乎满意地看着那几道伤口被均匀覆盖上一层清润的药膜。
她收回手,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用一种带着点好奇、又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轻轻开口:
“对了,顾衡同志,” 她的声音像山涧清泉,在寂静的小屋里流淌,“你说怪不怪,昨晚上我窗台上,突然多了两样东西。”
她顿了顿,满意地看到顾衡紧闭的眼睫猛地一颤。
“一个用草纸包着的苹果,还有一个……”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墙角旧木桌上那个印着大红花的铁皮盒子,“百雀羚雪花膏。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偷偷放那儿的?”
轰——!
顾衡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转动着,额角的青筋都隐隐凸起。她知道了?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看穿的狼狈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慌乱、窘迫和无处遁形的狼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站起来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然而,苏妩就站在他面前,那双清澈见底、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狐狸眼,正带着一丝无辜的、探究的笑意,牢牢地锁着他。
那目光像无形的藤蔓,将他死死缠在原地。
“我……” 顾衡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想否认,想说是别人放的,想立刻夺门而出……但所有的话语在她那了然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小屋里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在苏妩那看似温柔、实则带着巨大压迫的注视下,顾衡所有的挣扎和抵抗都如同冰雪般消融。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她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脖颈上的青筋因为极度的难堪而暴起。一个低哑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自弃意味的音节,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我。”
声音低哑模糊,却如同惊雷般在小屋里炸开。
苏妩的唇角,那抹狡黠的、如同小狐狸终于无声地、彻底地绽放开来。
顾衡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凳子被他带得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看也不敢再看苏妩一眼,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狼狈不堪地、几乎是踉跄着,夺门而出,一头扎进了灿烂的阳光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