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愈发毒辣,晒得玉米叶子都蔫蔫地卷了边。顾衡沉默而高效地掰着玉米,苏妩则跟在他身后,将他掰下的玉米捡进背篓里。两人之间除了玉米棒子脱离杆子的“咔嚓”声,只剩下汗水滴落和粗重呼吸的声响,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苏妩弯腰捡起一个沉甸甸的玉米,直起身时,目光落在男人宽阔汗湿的后背上。那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随着他每一次用力的动作而绷紧起伏,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不经意掠过被玉米叶子划出红痕的手臂,沾上了些许百雀羚的甜腻香气。
她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声音在闷热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柔软:
“谢谢你啊,顾衡同志。”
她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衡掰玉米的动作猛地一顿!那高大的背影似乎瞬间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沾着泥土和玉米须的大手还捏着一个刚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他浓黑的眉峰习惯性地微蹙着,深邃的眼眸看向她,那目光复杂,像是平静冰面下的暗涌,有探究,有惊讶,也有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不客气。”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他迅速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她那被阳光晒得微红、却依旧明艳动人的脸庞都会灼伤眼睛。他将手里的玉米棒子扔进她的背篓,动作带着点刻意的粗鲁。“我今天…晚点才上山。帮你一起。” 他补充道,语气生硬,像是给自己突兀的行为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好啊。” 苏妩弯起唇角,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那颗泪痣在阳光下生动地跳跃了一下。她没再道谢,只是自然地应下,仿佛他的帮助理所当然。“我叫苏妩。苏州的苏,妩媚的妩。” 她主动自我介绍,声音清亮,带着城里姑娘特有的口音。
“顾衡。” 他闷声回答,言简意赅,目光依旧落在玉米杆子上,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许。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两人继续沉默地干活。顾衡的速度依旧很快,但苏妩能感觉到,他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全神贯注地爆发式劳动,偶尔,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扫过她的方向。
又掰了一会儿,背篓已经装了大半。顾衡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妩的手上——那双白皙的手心,此刻红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些地方被粗糙的玉米包衣磨得微微发亮,与她纤细的手腕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他眉头拧得更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 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休息会儿吧。”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苏妩正弯腰去捡一个滚落的玉米,闻言直起身,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甩了甩有些酸胀的手腕,抬眼看向他,那双狐狸眼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带着点无辜的倔强:“不用,我还能行。”
顾衡看着她微红却坚持的脸,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混合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针扎似的细微心疼。他猛地别开脸,像是怕被她眼中那过于明亮的光灼伤。目光扫过远处干涸的田埂,一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
“我……”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我有点渴了。你能…帮我打点水来吗?”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知青点离这里不算近,而且……他明明可以自己去。
苏妩微微歪头,看着男人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阳光下,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闪闪发亮。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狡猾的狐狸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踏入圈套。
“好啊。” 她答应得异常爽快,声音清脆悦耳,仿佛他提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你等我一下。” 她放下手中刚捡起的玉米,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顾衡没敢看她离开的背影,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土。
直到那抹纤细的浅蓝色身影完全消失在茂密的玉米丛尽头,顾衡才猛地抬起头。他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横冲直撞的情绪。他看着苏妩那还没装满的背篓,又看了看眼前一大片尚未收割的玉米地。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灌注全身。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像一头被彻底激发的野兽,猛地扑向了那片青翠的玉米林!
粗粝的大手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抓住玉米棒子,用力一拧!
咔嚓!咔嚓!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如同骤雨般密集地响起!比之前快了数倍!他不再小心翼翼避开叶片,任凭那些带着细小锯齿的边缘在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出更多细小的红痕。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脖颈、脊背上汹涌淌下,浸透了深色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全凭着一股蛮横的冲动,疯狂地收割着眼前的玉米。
高大的身影在玉米丛中快速移动,所过之处,玉米棒子纷纷坠落。他只有一个念头——在她回来之前!在她回来之前!
时间在灼热的空气和疯狂的劳作中飞速流逝。当苏妩纤细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玉米地的边缘时,她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搪瓷水杯——浅蓝色的杯身,印着一朵小小的兰花,正是她自己带来的、多余的那一只。
她一眼望去,不由得微微怔住。
之前还郁郁葱葱、望不到头的玉米地,此刻竟已空出了一大片!金黄的玉米棒子小山般堆在田垄上,旁边放着两个已经装得冒尖的背篓——其中一个是她的。而那个高大精悍的身影,正弯着腰,在做最后的收尾。他脚下,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孤零零的玉米杆子了。
顾衡听到了脚步声,动作猛地一顿。他直起身,汗水如同瀑布般从他刚硬的下颌线流下,砸在脚下的泥土里。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地喘息,深色的粗布上衣完全湿透,紧贴着每一块贲张的肌肉轮廓,勾勒出强悍野性的线条。古铜色的脸上沾着泥土和玉米须,只有那双眼睛,在汗水浸润下,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
他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手里那个崭新的、格格不入的浅蓝色水杯。
苏妩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愕和一丝莫名的悸动,脸上重新挂上那抹惯常的、带着点慵懒和狡黠的微笑。她步履轻盈地走过去,仿佛没看见他惊人的劳动成果,也没看见他那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狼狈模样。
“水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将那个干净的搪瓷杯递过去。杯子里盛着清澈微凉的白开水,水面轻轻晃动着,倒映着男人汗水淋漓的脸庞。
顾衡的目光在那只白皙的手和崭新的杯子上停留了一瞬。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粗粝的大手在身上用力蹭了蹭,试图擦掉一些泥土和汗水,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接过了那只杯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
顾衡猛地仰起头,几乎是囫囵地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清凉的液体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搪瓷杯本身的、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与雪花膏混合的香气,猛地灌入他干渴灼热的喉咙,一路冲刷而下,却奇异地没能浇灭体内那股无名火,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某些东西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喝得太急,几滴清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滚落,滑过剧烈起伏的喉结,消失在汗湿的衣领里。
苏妩看着他仰头喝水的侧影,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看着他被汗水完全浸透、紧贴在强悍身躯上的衣衫,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荡漾开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小狐狸般的得意。那颗泪痣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生辉。
顾衡喝完水,将空杯子递还给她,动作依旧带着点僵硬。“……谢谢。”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扫过那片几乎被清空的玉米地,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快好了。”
夕阳的金辉洒满大地,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玉米杆被折断后散发的青涩气息、泥土被暴晒后的干燥味道、浓烈的男性汗水的咸腥味,还有一丝丝若有若无、被汗水稀释却依旧顽固缠绕的百雀羚雪花膏的甜香,以及那只浅蓝色搪瓷杯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清冷幽香。几种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在这片被清空的玉米地里,无声地发酵、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