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画纸上那枚被暖黄光晕包裹的太阳周围流淌,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无声起舞。苏妩放下炭笔,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炭粉颗粒的粗糙触感,也感受着身后地毯上那道安静却执着的目光。
她没有立刻合上本子,也没有转身。她知道,此刻任何刻意的关注或言语都可能再次惊扰那只刚刚从风暴中心安静下来的幼兽。她只是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依旧停留在画纸上,仿佛那枚小小的太阳蕴含着无穷的宇宙奥秘。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或者说,守护)中缓慢流逝。阳光渐渐爬高,将画桌笼罩在更明亮的光线里,也在地毯上顾衡蜷坐的身影旁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暗分界线。
苏妩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少年依旧抱膝坐着,低垂着头,但那份紧绷到极致的僵硬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与地毯融为一体的安静。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躲避她的存在,也不再像今晨崩溃时那样试图缩进地缝。他只是……存在着。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守望着画桌的方向,守望着那本摊开的、承载着他内心风暴与微光的速写本。
一种奇异的平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不再是风暴前的死寂,也不是哄睡时的慵懒,而是一种劫后余生、带着疲惫却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宁。
苏妩动了。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而自然,仿佛只是画者完成创作后的例行程序。她拿起一支干净的软毛排笔,开始清理画桌上散落的炭粉。笔尖拂过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唰唰声。她将用过的炭笔一支支放回笔筒,动作轻柔有序。最后,她才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如同合拢一本神圣的典籍,将摊开的速写本轻轻合上。
硬壳封面合拢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地毯上,顾衡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苏妩捧着合拢的速写本,站起身。她没有走向他,也没有走向飘窗或沙发,而是走向了房间一侧嵌入墙壁的高大书架。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她在书架前驻足,目光扫过一排排书籍,最终选择了一个位置——不高不低,视线平齐,一个非常容易看到、触手可及的位置。她将那本硬壳速写本,轻轻地、稳稳地插了进去。封面朝外,画着冰冷魔方的那一页被隐去,只留下干净简洁的硬壳侧面。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地毯上的少年。
顾衡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在她转身的瞬间,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紧绷,随即又迅速放松下去。他的头依旧低垂着,但苏妩能感觉到,他眼角的余光,正紧紧地追随着她刚才的动作,牢牢地锁定了速写本在书架上的新位置。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贪婪和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确认?一种归属感的确认?仿佛那本子被郑重地安置在书架上,就意味着它、以及它所承载的一切(包括那个太阳,包括那些崩溃和宣泄),都获得了一个被接纳的、安全的、稳固的“位置”。一个不再需要藏在角落或抱在怀里,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存在于这方空间里的位置。
苏妩没有走向他。她只是站在原地,声音放得极其平缓,如同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它在那里。”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本书脊上,“你想看的时候,随时可以。”
这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转动。
地毯上,顾衡低垂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不再是惊慌失措的躲避,也不是崩溃时的绝望深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抬起头颅这个简单的动作也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晨光落在他抬起的脸上。苍白依旧,眼周的红肿未消,琥珀色的眼瞳因为长时间的垂落而显得更加湿漉漉,盛满了惊涛骇浪过后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他的目光没有看苏妩的脸,而是直接越过了她,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书架上的那个位置——那本刚刚被安置好的速写本。
他的眼神很空,却又很深。像是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坐标,又像是在无声地丈量着从自己蜷缩的地毯角落,到那个书架位置的距离。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羞耻风暴,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耗尽了所有情绪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般的……安心?
苏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自己从这片情绪的废墟中走出来。
顾衡的目光在那本速写本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在地板上又移动了一寸。然后,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初生般的懵懂和迟疑,终于……落回了苏妩的身上。
不是看她的眼睛,而是落在了她垂在身侧的、自然放松的左手上。
那只手,曾经被他紧紧攥住,被他失控地拥抱,被他羞耻地甩开,又被他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勾住,在崩溃后颤抖地触碰……它承载了昨夜到今晨所有惊心动魄的联结与断裂。
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像扫描仪一样,极其专注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只手。从指尖,到手背,再到手腕。
苏妩没有动,任由他的目光流连。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力,仿佛要将她掌心的纹路都刻印下来。
时间再次凝固。
就在苏妩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地凝视下去时,顾衡的身体,极其极其缓慢地动了起来。
他放下了紧抱膝盖的双臂,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苍白修长的手指撑在身侧的地毯上,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但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巨大消耗显然让他双腿发软,身体晃了一下,差点重新跌坐回去。
苏妩的心提了一下,但她的脚像是钉在了原地,没有上前搀扶。
顾衡稳住了身体,他不再尝试立刻站起,而是改为双膝着地,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用双手撑着地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苏妩的方向挪动过来。
他的动作笨拙而吃力,像一只刚刚学会爬行的小兽,带着一种全然的专注和不顾一切的执拗。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苏妩垂落的左手。
距离在缩短。
一步,两步……
他挪动的速度很慢,每一次手臂和膝盖的移动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额前的碎发因为用力而微微汗湿,贴在苍白的额角。
苏妩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在地毯上艰难挪动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专注。她明白了。他不是要走向她,他是要走向一个“确认”。一个在他内心世界天翻地覆之后,对那份曾经存在、又被他亲手斩断的“联结”的……最终确认。
他终于挪到了苏妩的脚边。
他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仰起头,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瞳终于对上了苏妩垂下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崩溃、羞耻或茫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确认的渴望。
然后,在苏妩平静的注视下,他再次伸出了手。
那只苍白的手,带着一种超越疲惫的坚定,极其缓慢地、平稳地探向苏妩垂落的左手。
这一次,不再是一触即分的试探,不再是黑暗中无意识的勾连,也不是崩溃后绝望的挽留。
他的指尖,带着晨光微凉的触感,异常平稳地、轻柔地……落在了苏妩左手的手背上。
没有颤抖,没有退缩。
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覆盖在那里。
指尖微凉,掌心却带着一丝汗湿的温热。那触碰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全然的专注和确认。
仿佛在无声地说:它(速写本)在那里。
而你,在这里。
这联结,还在。
苏妩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温柔的暖流彻底淹没。她没有动,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少年仰起的、带着虚脱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的脸庞,看着他稳稳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冰凉却坚定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