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诗学的三重辩证》
——论树科《人?鬼?神?》的生存寓言与语言政治
文\/诗学观察者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丛中,粤语写作始终保持着某种倔强的边缘性光芒。树科这首仅四行的《人?鬼?神?》,以其方言的粗粝质地与哲学命题的精微形成奇妙的张力,恰如本雅明所说的\"星丛式文本\"——在最小的语言单位里聚集着最丰富的辩证意象。当我们以\"养几只鸡几只羊\"的日常劳作切入存在之思时,诗歌突然打开了农耕文明与后现代生存之间的对话通道。
一、计数逻辑与存在之问的悖反
开篇\"我哋养几只鸡几只羊\/我哋己己心中有数\"采用双重重复修辞,粤语特有的\"己己\"(自己)通过叠词强化了主体认知的确定性。这种对物质生活的精确计量,令人想起《道德经》\"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理想。但诗人笔锋陡转,将畜牧经济的数学确定性推向形而上学领域:\"噈养几只鸡几只羊\/嘟有定数,问鬼?问神?\"。粤语副词\"噈\"(就)与\"嘟\"(都)的运用,使日常对话升华为命运诘问。 这里的\"定数\"概念颇具深意,既指向《周易》\"极数知来之谓占\"的占卜传统,又暗合古希腊悲剧中的moira(命运分配)。当物质计量遭遇宿命论诘问时,诗歌暴露出人类认知的根本困境——我们能够计算鸡羊的数量,却无法测算存在的配额。这种矛盾恰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言:\"此在的生存论建构首先需要清理出显现着存在本身的澄明之境。\"
二、方言的抵抗诗学与声音政治
粤语特有的入声字(如\"数噈\")形成短促的节奏,模拟出计数时的斩钉截铁。而\"问鬼?问神?\"的升调疑问,则通过声调变化完成从现实到超验的飞跃。这种语言选择本身就是诗学立场的宣言,正如巴赫金所言:\"标准语与方言的对话永远隐含着中心与边缘的权力谈判。\"在普通话主导的文学场域中,粤语写作犹如诗中的\"鸡羊\",既是驯养的家畜,又是未被完全规训的他者。 诗中\"鬼\/神\"的二元设问,暗合岭南文化中的多重信仰体系。粤语\"鬼\"(gwai2)与神(san4)的发音形成尖锐对比,前者喉音浓重如阴间低语,后者齿音清亮似庙堂钟声。这种语音象征主义令人想起黄节《粤讴》中的鬼神意象,但树科将其转化为现代性的存在焦虑。当物质满足无法解答生命意义时,方言反而成为最贴近存在本真的言说方式。
三、微型史诗的农耕现代性
在仅四行的篇幅里,诗歌构建了完整的认知循环:从具象计数(鸡羊)→主体确认(心中有数)→终极追问(鬼神)。这种结构模仿了《诗经》\"兴观群怨\"的浓缩表达,却又注入现代荒诞感。尤其\"养几只鸡几只羊\"的重复,既像农耕时代的劳动歌谣,又像后工业时代的消费清单。列斐伏尔所说的\"日常生活的神秘性\",在此获得诗性呈现。 诗歌标题的标点符号尤具深意。\"人?鬼?神?\"的三重设问,构成存在者身份的三重辩证。这与屈原《天问》的追问传统一脉相承,但将宏阔宇宙收缩为养殖场的微观政治。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三重分裂——物质的人、困惑的鬼、缺席的神——在此得到精准映射。而粤语的介入,使得这种普遍性焦虑获得了具体的地理坐标与文化肌理。
结语:
树科这首诗的深刻性在于,它用最方言的形式触及最普世的问题。鸡羊的计数不仅是经济行为,更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在世存在\"的具身化实践。当诗人用粤语发出\"问鬼?问神?\"的诘问时,实际上是在追问:在工具理性统治的时代,那些无法被计算的生存意义该向何处索解?诗歌最终留下的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认知场域——就像铁姑娘农场的土地,既生长着具体的农作物,又孕育着抽象的精神博弈。 这种\"小叙事中的大追问\",正是方言诗歌的当代价值所在。当标准语日益成为制度化的表达工具时,方言反而保存了语言最初的惊异与疼痛。树科的写作启示我们:真正的诗性智慧,或许就藏在这些\"养几只鸡几只羊\"的朴素计算里,在计数器跳动的数字间隙,永远闪烁着不可计量的存在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