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十年过去。
景定四年的春风,终究未能吹度昆仑的万古雪线。
许清安立于当年踏入墟境的那处山坳,身后是已然隐没于虚实之间的昆仑墟秘境。
身前是苍茫无尽的皑皑群峰。
他依旧是那袭青衫,容颜未改,身形挺拔。
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寂寥,却比昆仑的冰雪更寒,比深谷的幽风更沉。
体内金丹上那七道细微裂痕,如同心上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未竟的天劫与竹茹决绝的背影。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虚空之处,仿佛能穿透阵法,看到溶洞深处那座微光闪烁的“玄冰养魄阵”。
目光复杂,有痛,有愧,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坚定。
转身,迈步,再无迟疑。
脚步落在深厚的积雪上,悄无声息,只留下一行浅浅的、通向山外的足迹。
很快便被呼啸而起的风雪重新抹平。
孤身只影,开始了下一段路程。
下了昆仑高原,重返人间烟火地,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扑面而来。
距离他当年和茹结伴离开桃花源,弹指间,已是二十六载春秋流转。
距他当初离开临安更是足有四十六个春秋。
时间,果真是如水穿梭无声无息。
一路行来,纵目所及,山河形貌大抵依旧,江流仍东逝,青山依旧在。
然而,细细体察,空气中弥漫的“气”却已大不相同。
市镇城池,看似繁华依旧,甚至因偏安一隅,更显出一种畸形的秾丽。
但底色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与惶然。
茶楼酒肆间,谈论的多是边关告急、权相贾似道如何一手遮天、朝廷议和纳贡的屈辱;
乡野田间,农夫脸上少了恬淡,多了苛捐杂税压榨下的愁苦;
偶尔遇见北来的流民,衣衫褴褛,面色麻木,眼神空洞地诉说着故园沦丧、铁蹄蹂躏的惨状。
四十六年,于他不过是一次深潜与一场巨痛。
于这南宋天下,却是半壁江山在风雨飘摇中愈发倾颓的漫长煎熬。
理宗皇帝晚年昏聩,贤臣凋零,奸佞当道。
蒙古铁骑的阴影就如同一把利剑,高悬于临安城的歌舞升平之上。
这一切,如同无声的潮水,冲刷着许清安离尘已久的心境。
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天地不仁”,何为“世事无常”。
他并未有明确的目的地。
但心底一个念头,或者说一丝不甘的希冀,驱使他偏离了最近的官道。
转而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去探访那些在古籍中赫赫有名、曾被视为洞天福地的道教名山。
或许,在这天地绝灵之世,仍有那么一两处遗珠,藏着上古炼气士的零星传承。
或能对他修复金丹、探寻复活之法有所启迪?
方向或东或西,或南或北。
路程虽纵横跨越,但御空而行并不需花费太多时间。
而首站便是龙虎山。
尚未近前,便见山麓人烟稠密,香客如织,各式轿马堵塞于道,喧嚣远胜州府集市。
及至山门,但见殿宇巍峨,金碧辉煌。
道士们身着锦绣道袍,接待香客,售卖符箓,忙得不亦乐乎。
信众们焚香叩拜,祈求的多是功名利禄、子孙安康。
许清安隐匿气息,穿行其间,神识细细扫过每一处据说曾是祖师炼丹、仙人飞升的古迹。
然而,除了现在修建的华丽宫观和浓郁的世俗烟火气,他感受不到半分清灵的道韵,更无丝毫真正的灵力波动。
那较有名气的“正一玄坛”,早已沦为名利场,与长生超脱之道,相去何止万里。
他默然离去,心中并无多少失望,仿佛早已预料。
继而折向西南,往青城山而去。
此山素有“青城天下幽”之称,入得山来,果然林木幽深,云雾缭绕,比龙虎山清静许多。
然而,这清静也只是相对而言。
山路被修葺得过于齐整,随处可见人工雕琢的痕迹。
那所谓的“天师洞”、“上清宫”,虽古意盎然,但内里供奉的神像泥塑木雕,灵性全无。
偶遇几个在山中结庐的清修道士,交谈之下,所言也不过是粗浅的养生之术与道家经典的字面诠释。
或是武林中人,与他的道相悖。
他们对于真正的炼气、金丹大道,茫然无知,甚至视之为荒诞传说。
许清安立于丈人峰顶,看脚下云海翻腾,感受着山风中那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灵气,只能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幽则幽矣,却非修仙之幽,只是避世之幽罢了。
他还去了几处名声在外的福地,如茅山、阁皂山等,情形大抵类似。
要么是香火鼎盛,沦为俗务;
要么是虽有隐逸之士,但也只是修身养性,于真正的逆天修行之道,早已断了根基本源。
天地灵气枯竭万载,犹如江河断流,纵有昔日河床犹在,又焉能寻得活水?
这番探访,如同一盆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先古炼气文明的辉煌,确确实实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地名和后人附会的传说。
他所追寻的道,在这个时代,注定是一条孤独至极、无人能懂的路。
这一日,他行至长江畔,雇了一叶扁舟,顺流东下。
舟行江上,烟波浩渺,两岸青山如黛。
船家是个健谈的老者,一边摇橹,一边絮叨着这些年朝廷的变故,地方的轶事。
偶尔也感叹几句民生多艰。
许清安静坐船头,任由江风吹拂衣袂,心中却是波澜渐平。
访仙山一无所获,虽令人怅惘,却也让他更加明晰了自己的处境与方向。
外求无益,唯有内求己身。
复活竹茹,提升境界,这条路,只能靠他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而当下,首先需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临安。
那里或许没有仙缘,但有故人,有因果,或许也能从皇家尘封的故纸堆中,找到关于其他天材地宝的一线线索。
他望向水天一线的东方,那里是临安的方向。
距离他离开临安,足有四十六载光阴,足以让婴孩长成壮年,让壮年垂垂老矣。
不知当年的保安堂,是否依旧?
那些稚嫩的徒弟们,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扁舟随波逐流,载着满船江风与一腔复杂心绪,向着那座记忆中的繁华都城,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