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于桃花源中,此言更显其真意。
自许清安与竹茹踏入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净土,倏忽间,已是五个春秋流转。
洞天之内,无寒暑之极变,唯灵气如涓涓细流,昼夜不息。
那灵泉伴生的“木冥根”,静静地悬浮在许清安平日打坐的石台之侧。
它既是未来炼制“五行针”的关键宝材,其本身散发的木之道韵,亦如一面无形的磨刀石,砥砺着许清安的金丹与神魂。
许清安常年居于山崖洞府深处,身形愈发沉静,几与周遭石壁融为一体。
他周身气息内敛,若不细察,便如一尊失去烟火气的玉雕。
然其体内,却是另一番浩瀚景象。
《神农百草经》的功法如长江大河般奔流不息,那枚凝丹境中期的金丹,于丹田气海之中缓缓旋转。
色泽愈发深邃,内里仿佛有氤氲紫气生灭,隐现龙虎交媾之象。
他对先秦乃至更古老文字的研究亦未曾停歇。
里正虽已老迈,精神好时,仍会与许清安对坐论“古”。
那些记录着夏商周乃至春秋战国的炼气秘法、山河异志、星象占卜的竹简、玉册,被逐一译出,整理。
许清安并非全盘接受,而是以《神农百草经》为根,取其精华,去其芜杂,融会贯通。
许多上古炼气法门因天地环境剧变已不可直接修炼。
但其蕴含的对天地法则的朴素认知、对自身神藏的探索方式,却极大地开阔了他的眼界。
助他更深地理解了自身传承的博大精深。
有时,他会针对某一段落落的阵法描述或丹药配方,与竹茹探讨,考较她的悟性,亦是对自身所学的一种梳理与印证。
竹茹的变化,则更为外显。
在五年岁月沉淀下,修为有进,气质愈发沉静温婉。
眉宇间却添了一份属于修行者的坚韧与从容。
她的修为,在许清安的悉心指点与洞天福地的滋养下,早已稳固在感气后期,丹田内一颗金丹雏形显现。
那柄青玉小剑与青丝簪,已被她祭炼得心神相通,运转由心。
尤其那簪子,简易聚灵阵常年运转,使她打坐练气时事半功倍。
她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炼丹与照料药圃之中。
许清安译出的上古丹方,成了她最好的教材与实践目标。
从最初只能炼制“清灵丹”、“益气散”等基础丹药,到后来已能尝试炼制一些功效更为奇特的古方丹药。
如能短暂强化目力的“明睛丸”,或是驱除瘴疠之气的“避瘴丹”。
成功与失败交替,丹房内时常传出或馥郁或焦糊的气味。
而竹茹的神情,也在一次次的控火、投药、凝丹中,变得越来越专注、平和。
她依旧悉心照料着那方洞天药圃。
那些得自此地、外界早已绝迹的灵药,在她的精心培育下,生机勃勃,年份愈久,药性愈足。
她甚至尝试着将一些药性相合的古药种子进行杂交培育,虽屡经失败,却也偶有惊喜,得一两种药性更为温和或特异的新株。
这个过程,让她对《百草蕴灵法》的理解,不再局限于功法本身,而是延伸到了草木枯荣、生命演化的自然之道上。
师徒二人之间,却似被时光酿成了一种更为醇厚、无言的默契。
洞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然而,桃花源内的凡俗世界,却在真切地经历着生老病死、世代更迭。
老里正,那位守护着桃源秘密的老人,在年前的一个早上,于睡梦中安然辞世。
临终前,他紧紧握着许清安的手,浑浊的眼中满是对这片土地与先民传承的眷恋与嘱托。
许清安以灵药为其延寿数载,终抵不过天命轮回,亲自为其主持了简单的葬礼,葬于桃林深处,面向着先祖来的方向。
吴大勇那个曾经做着“无名阁”英雄梦的憨厚汉子,鬓角也已染上风霜,成了村中沉稳的支柱。
他的儿子吴名,订了婚,过一年就能迎娶村里心灵手巧的姑娘为妻。
那个儿时整天嚷嚷着要当“无名阁阁主、搅动天下风云”的顽童,如今肩上扛起了家庭的重担。
开始每日为生计忙碌,只有在酒后微醺时,眼中才会偶尔闪过一丝与父亲年轻时相似的、对山外世界的好奇光芒。
但很快便被现实的烟火气所掩盖。
他曾偷偷问过竹茹:“竹茹姑姑,山外面……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竹茹只是轻轻摇头,柔声道:“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不如这里安宁。”
吴名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多问。
新生与衰老,喜悦与哀伤,在这片看似永恒的秘境中无声上演,构成一幅真实而略带伤感的画卷。
许清安与竹茹如同两个静默的观画人,身在其中,却又疏离其外,深刻体会着“仙凡殊途”四字蕴含的寂寥。
这一日,正值深秋。
许清安自深定中醒来,缓步走出洞府。
崖外云海翻腾,如浪如潮,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一片瑰丽的赤金。
药圃之中,几株罕见的“金霞兰”正值花期,花瓣在夕阳下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异香扑鼻。
竹茹正挽着袖子,小心地为它们浇灌灵泉,侧影在夕照中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发髻上的青丝簪泛着温润的光。
许清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平和,却似蕴含着某种决断:“竹茹。”
竹茹闻声转身,见是师父,放下水瓢,恭敬行礼:“师父。”
许清安目光掠过她沉静的面容,望向云海之外那不可见的、广袤而动荡的人世间,缓缓道:“此间五年,你根基已固,丹道亦初窥门径。这桃源虽好,终非久居之地……”
他顿了顿,继续道:“昆仑墟之谜,关乎上古炼气士消亡之因,亦可能蕴藏着天地绝灵的真相。你我在此所得线索,指向明确。是时候,该离开这里,前往昆仑一探了。”
竹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有对未知的些许忐忑,也有不舍。
她微微颔首:“弟子谨遵师命。只是……何时动身?”
许清安收回目光,看向洞府内那堆积如山的古籍竹简,以及药圃中那些生长了五年年的灵药。
“且再做些准备,将需带走的典籍、药材整理妥当。待来年春暖,冰雪消融,便是你我出去之时。”
“是。”竹茹轻声应道,心中已开始盘算着如何采收、保存那些娇贵的灵药,以及哪些丹方典籍需优先携带。
夕阳彻底沉入云海,天色渐暗,桃源内各家各户升起袅袅炊烟,夹杂着孩童嬉戏的笑闹声。
许清安独立崖边,青衫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
五年潜修,如白驹过隙,而前路漫漫,昆仑雪冷,世事如棋,皆在未知之中。
桃林寂寂,夜风渐起,吹落几片早凋的桃叶。
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奏响一曲低回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