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漫过巷弄的青石板,倏忽间已又是半年。
巴特尔这孩子,竟成了平安堂门外一道雷打不动的景致。
起初是冲着白鹤来,日子久了,那点执拗的征服欲,渐渐被另一种微妙的情感取代。
他依旧每日跑来,却不再试图用零嘴或玩物引诱白鹤,也不再莽撞地往里冲。
更多时候,他就蹲在门槛外边,双手托腮,看白鹤在院中悠然踱步。
看许清安侍弄那些看似寻常、在他眼中却莫名顺眼的草药,或是静静翻阅那些纸张泛黄、写满墨字的厚书。
许清安的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下去,连回响也听不见,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巴特尔生于王府,长于绮罗丛中,见惯了父兄帐下的勇武彪悍,臣仆们的恭顺逢迎,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这位许先生待他,没有畏惧,没有谄媚,甚至没有寻常人见到他这等身份孩童时或真或假的喜爱。
只有一种平等的、淡然的温和,如同院中那株老槐树,枝叶既不因他的到来而更显青翠,也不会因他的离去而瞬间凋零。
这种感受对巴特尔而言,新奇而独特。
他开始觉得,那些围着他打转、变着法儿逗他开心的仆役和玩伴,加起来也不及在这安静小院门口待上一会儿来得有意思。
这一日,天光晴好,许清安正将几味新晒干的药材收入药柜。
巴特尔瞅准机会,蹭到门边,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许清安的动作。
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渴望:“许先生,您是不是会功夫?就是那种……特别厉害,能飞檐走壁,挥手就能打倒好多人的功夫?”
他见过府上武士们操练,呼喝声震天,刀光闪闪,他觉得那已经很厉害了。
可潜意识里,他觉得许先生身上有种东西,比那些武士加起来还要……
还要深不可测。
白鹤那几次戏弄他的、神乎其技的身法,更让他坚定了这个念头。
许清安手上动作未停,将最后一撮草药放入标着“防风”的抽屉,这才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巴特尔那张因期待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上。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平和地问道:“为何想学功夫?”
“学了功夫,就能像父王帐下的勇士一样厉害!没人敢欺负我,我想打谁就打谁!”巴特尔挺起小胸膛,回答得理所当然,带着蒙古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彪悍与征服欲。
许清安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芒。
他走到院中石凳旁坐下,示意巴特尔也过来。“打人,或是令人畏惧,并非力量的真谛。”
他声音不高,却如溪流漫过卵石,清晰入耳,“你观对门周铁匠,他臂力千钧,一锤下去,顽铁亦要变形,他的力量可算刚猛?”
巴特尔点点头,老周那身疙瘩肉和打铁的气势,他是见过的。
“那他可曾凭此力气,无故殴打街坊,欺压弱小?”
巴特尔愣了一下,摇摇头。
老周除了打铁,平日里闷声不响,见到他还会憨憨地笑一下。
“你再观李木匠,”
许清安领着他走出院子,在院门口目光转向左侧木匠的工坊。
“他手无缚鸡之力,一把刻刀轻巧无力,却能依循木理,做出坚固耐用的桌椅箱柜,供人使用,便利四方。他的力量,在于‘顺’与‘巧’,在于成物利人。”
巴特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李信正弓着腰,细细打磨一块木板,神情专注。
“刚猛之力,可用以锻造利器,保家卫国,亦可沦为凶器,伤人害己。灵巧之力,可用以创造,服务众生,亦可流于机巧,损人利己。”
许清安看着巴特尔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孩童稚嫩的表象,直达其心性深处。
“学功夫,首重并非招式力道,而是明心见性,知何为‘正’,何为‘道’。心术不正,力道越强,为祸越烈;心性澄明,纵是微末之技,亦可护己助人。”
这番道理,对巴特尔而言,有些深奥,却又像一颗种子,落入心田。
他似懂非懂,但许先生话语中的沉静力量,让他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那股想要学成武功耀武扬威的躁动,悄然平息了几分。
“那……那我该怎么做?”他小声问,语气里少了之前的骄横,多了些求教的意味。
许清安见他听进去了几分,神色稍霁。
“功夫,非一日可成。你年纪尚小,筋骨未固,骤练刚猛之法,于成长有损。我先传你一套健体之术,用以活络筋骨,固本培元。”
说罢,他起身,在院中缓缓演练了几个极其简单的动作。
无非是伸展肢体,活动关节,配合着深长缓慢的呼吸法门,看上去朴实无华,与巴特尔想象中的飞檐走壁相去甚远。
“每日清晨,依此练习半个时辰。贵在坚持,不可间断。”
许清安演示完毕,叮嘱道,“此外,需记得,力不可用尽,势不可使尽。与人相处,亦当留有余地。尊重长者,如敬李木匠之匠心;体恤弱者,如察周成磨豆腐之辛劳。这,亦是‘功夫’。”
巴特尔看着那几个简单的动作,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依样画葫芦地学了起来。
许清安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二,纠正他的姿势与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巴特尔竟真的每日清晨跑来,在平安堂院外寻个角落,一丝不苟地练习那套健体术。
许清安有时会看上一眼,并不多言。
偶尔在巴特尔练习完毕后,会与他闲聊几句,说的也多是些“锄禾日当午”的艰辛,或“邻里和睦”的重要。
巷弄里的人渐渐发现,这位小王爷似乎变了些。
虽依旧带着贵族子弟的派头,但那股横冲直撞的蛮气淡了,见到周成、李信他们,偶尔也会点点头。
甚至有一次,还帮信娘扶住了差点被风吹倒的晾衣杆。
变化是细微的,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许清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澄明。
他传下的,并非什么玄妙道法,只是最基础的导引之术与为人处世的浅显道理。
但这颗种子既已种下,能否发芽,能长成何种模样,终究要看这孩童自身的造化与缘法。
他依旧是他,一个隐于市井的修行者,一个静观红尘变迁的过客。
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留下一丝可能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