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纯紧紧闭着眼,将头埋在先生怀中,不愿再看这骤然变得冰冷而残酷的世界。
耳边只有风声厉啸,以及自己心痛的回声。
然而,即便他不愿看,不愿听,那无孔不入的惨烈气息,却随着他们越靠近文州地界,越发浓重地扑面而来,强行灌入他的感知。
初时,是沿途村落的死寂。
本应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时辰,却只见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无助地指向天空。
村口道旁,时有来不及掩埋的尸首,散发着腐臭,引得乌鸦盘旋聒噪,野狗红着眼逡巡。
田畴荒芜,禾苗枯死或被践踏殆尽。
继而,是道路上越来越多、步履蹒跚的逃难人群。
他们扶老携幼,面如菜色,眼神麻木空洞,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发一阵恐慌的骚动。
哭声、呻吟声、呼唤失散亲人的哀嚎声,断续传来,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歌。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焦糊味,更开始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安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恶臭——那是瘟疫开始滋生蔓延的不祥之兆。
受伤得不到救治,尸体来不及清理,夏日炎热,疫情已如野火般在流民中悄然点燃。
许清安面色沉静,速度却丝毫未减。他神念如网般铺开,将沿途惨状尽收“眼底”。
他看到母亲抱着已然断气的婴孩呆坐路旁;
看到老人倚着树根,气息奄奄;看到伤兵伤口溃烂,蛆虫蠕动,发出绝望的呓语;
更看到那些浑浊水源旁,已有百姓开始出现高热、呕吐、痢疾等时疫症状。
苍生何辜,遭此涂炭!
他心中那口自修行以来便古井无波的心湖,亦不禁为此惨状而泛起层层波澜。
虽知王朝兴替、兵戈之事乃俗世因果,非他可强力干涉,亦不可干涉,然医者仁心,见如此生灵倒悬之苦,又岂能全然无动于衷?
刘纯虽埋在先生怀里,但那无处不在的绝望气息、凄厉哭声、以及那越来越浓的恶臭,依旧不断冲击着他。
他微微睁开哭肿的双眼,从缝隙中看到的零星景象,已足以让他浑身冰冷,方才稍止的泪水又无声滑落。
父亲的死,不再是孤零零的噩耗,而是嵌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血与火的苦难画卷之中,显得愈发沉重和令人窒息。
许清安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行至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岗。
放眼望去,前方是一处较大的河谷地带,原本应是富庶的村落集镇,此刻却成了难民聚集的混乱渊薮。
数以千计的逃难者拥挤于此,缺乏食水,卫生恶劣,哭声震天。
瘟疫的气息在这里尤为浓烈,许多百姓躺倒在地,奄奄一息,显然已大规模爆发。
而更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然可以隐约望见文州城模糊而残破的轮廓,城头似乎已换了旗帜,一种死寂与不祥的气息笼罩其上。
刘纯也看到了远方故城的影子,小嘴一瘪,又要哭出来。
许清安低头看了看怀中悲恸欲绝的徒儿,又抬眼扫过下方那如同炼狱般的难民聚集地,目光最终落在那被疫病折磨、哀嚎遍野的众生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
旋即,他轻轻将刘纯放下,抚了抚他的头顶:“在此稍候。”
言毕,他身形一晃,已如青烟般悄然掠至那难民聚集地上空极高的云层之中,身形彻底隐去,即便下方有人抬头,也难发现端倪。
夜幕渐渐降临,残月如钩,星光黯淡,大地一片凄迷。
许清安立于虚空,衣袂无声自动。他双手缓缓抬起,十指如拈花般结出一个古朴玄奥的法印。
体内那枚凝丹境中期的金丹骤然光芒大放,磅礴浩瀚的灵力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沟通天地间游离的水灵之气与生机本源。
他并未施展什么攻击性的惊天法术,而是运转了《神农百草经》中一门记载的、需以精纯医道灵力与深厚修为方能驱动的辅助法门——灵雨甘霖术。
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玄妙的咒言引动天地法则。
只见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十里的夜空中,云气悄然汇聚,并非乌黑雨云,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蕴含着生命青辉的灵云。
“落。”
他轻轻吐出一字。
淅淅沥沥——
一场范围极广、细密而清冷的夜雨,无声无息地洒落下来,笼罩了下方的河谷地带,并向着更远处瘟疫流行的区域蔓延。
这雨水,并非凡雨。
每一滴雨水中,都蕴含着许清安以本命金丹灵力融化的百草精华与纯净生机之力。
它不能起死回生,不能愈合致命创伤,却最能涤荡污秽,抑制瘟毒,滋养元气。
对于扑灭正在爆发的瘟疫、安抚惊惶心神、提振生灵自身的抵抗力,有着不可思议的奇效。
雨水落在焦土上,落在难民干裂的嘴唇上,落在发烫的额头上,落在污浊的伤口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甘洌、充满生机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下方原本死寂绝望的难民聚集地,渐渐起了变化。
痛苦的呻吟声减弱了,高热昏迷者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些,腹泻呕吐者竟奇迹般感到一股舒缓的力量抚平了翻腾的肠胃。
那弥漫的恶臭被雨水的清新气息迅速驱散,浑浊的水洼在雨点滴落下竟似乎变得清澈了几分。
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安宁感,如同种子般,在绝望的心田里悄然萌发。
“这雨……好舒服……”
“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吗?”
“娘,我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无数惊疑、感激、微弱希望的低语在雨声中响起。
偶尔有尚未睡去的百姓,恍惚间抬头,似乎看到极高极高的天穹之上,那浓重的灵云之中,隐约有一道模糊的青色光影一闪而逝,宛如幻梦。
许清安施展完毕,身形微晃,脸色略有一丝苍白。
如此大范围的灵雨,耗力甚巨。
他悄然退回山岗,落回刘纯身边。
刘纯仰着小脸,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异常舒适的雨水,又看看先生略显疲惫却依旧平静的面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手紧紧抓住了先生的衣角。
许清安望向那片在灵雨滋润下暂时获得喘息之机的土地,目光深沉。
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以一场灵雨,暂遏瘟疫,略减苦痛。至于这乱世烽火,家国仇恨,非是一场雨所能洗刷。
“走吧。”他拉起刘纯的手,目光投向那座已沦陷的故城,“去接你父亲回家。”
父子深恩,终究需要一场郑重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