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山脉，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深秋的寒意中，缓缓地吐纳着冰冷的雾气。曾经因为幽灵部队连番出击而一度沸腾的杀机，似乎随着山本武夫那道冷酷的“封锁”命令，而被强行按入了冰点之下。
时间，如同最钝的锉刀，在这片被隔绝的土地上，缓慢而残酷地打磨着每一个生灵的意志。
日军，鄂西剿匪总指挥部，应城。
“啪！”
又一份战报，被山本武夫狠狠地摔在了那张早已伤痕累累的沙盘上。他的脸色，比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还要阴沉。那条刚刚愈合不久的右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正隐隐作痛，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他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空旷的作战室里回荡，“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派出去的三个搜索中队，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找到！反而，又踩中了七个该死的竹签陷阱，折损了十几个人！这就是你们告诉我的‘进展’？！”
站在他面前的几个负责清剿行动的佐官，一个个低垂着头，噤若寒蝉。
“少佐阁下……”一个大尉硬着头皮，颤声辩解道，“那片山区……实在太大了，地形也太复杂了。我们的部队进去，就像……就像是把墨水滴进了大江里，根本……根本找不到方向。而且，那些支那兵，太狡猾了！他们根本不和我们正面交战，只是不停地用冷枪和陷阱骚扰我们，打了就跑，我们……”
“够了！”山本猛地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光芒，“我不想听任何借口！找不到他们的人，难道还封不住他们的路吗？！”
他拄着手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用那根黑色的杖尖，狠狠地点在了那片代表着幽灵部队核心活动区域的山脉上！
“我的封锁线呢？！我让你们建立的碉堡、铁丝网、火力点呢？！难道都是纸糊的吗？为什么还会有物资，能源源不断地，流入到这片该死的山沟里去？！”
“少佐阁下！我们已经尽力了！”岗村大佐，那个曾经被山本当众羞辱的情报负责人，此刻脸色也十分难看，“我们封锁了所有能找到的道路！增设了超过五十个固定哨卡和流动哨！甚至……甚至还出动了飞机，对可疑区域进行了轰炸！但是……但是……”
“但是，他们依旧像一群打不死的老鼠一样，活跃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对吗？”山本替他说了下去，声音里的嘲讽，如同冰冷的刀子。
“哈伊……”岗村大佐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副官伊藤中尉，拿着一份刚刚截获的电报，快步走了进来。
“少佐阁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我们……我们刚刚截获了一份，从重庆方面发给那支‘幽灵’部队的加密电报！”
“哦？”山本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兴趣，“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他们在嘉奖‘幽灵’部队！”伊藤的声音，充满了屈辱，“电报里说，‘幽灵’部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战绩卓着，有力地牵制了我军的兵力，破坏了我们的后勤补给线……重庆方面，决定授予他们的指挥官，王卫国……青天白日勋章！并且，要求他们……继续坚持！等待……等待反攻的时机！”
“青天白日勋章？！” “坚持？反攻？”
山本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如同夜枭般，低沉而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那条受伤的腿，因为剧烈的动作而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但他却毫不在意！
“嘉奖？坚持？反攻？”他猛地停下笑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残忍！
“一群躲在山沟里，连盐都吃不上，连伤口都只能用草药敷的丧家之犬！一群连自己的士兵发高烧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等死的废物指挥官！他们，拿什么坚持？拿什么反攻？！”
“传我的命令！”他猛地转身，对着所有目瞪口呆的部下，发出了如同魔鬼般的咆哮！
“封锁线！给我再收紧一倍！所有的哨卡，火力加倍！巡逻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我要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那片山区！”
“清野！继续清野！把所有山区外围的村庄，都给我再梳一遍！凡是发现有和‘幽灵’勾结迹象的，无论男女老幼，格杀勿论！我要让那些支那猪知道，帮助‘幽灵’的下场，只有死！”
“飞机！给我继续炸！把所有能找到的山洞，所有可疑的密林，都给我用燃烧弹，一遍一遍地烧！我要让他们，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我就不信！”他的脸上，露出了扭曲而狰狞的笑容，“我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我就不信，他们能在这种绝境下，撑过这个冬天！”
“我要让他们，在饥饿、寒冷、疾病和绝望中，一点一点地烂掉！死掉！”
“我要让那个所谓的‘活阎王’，亲眼看着他的部队，变成一群真正的……孤魂野鬼！”
……
鄂西山脉，深处，那个新开辟的、更加隐蔽的巨大山洞基地。
气氛，比山本指挥部里的死寂，更加压抑。
篝火，早已熄灭。不是因为没有柴火，而是因为，他们不敢再生火。天空中，那如同秃鹫般盘旋的日军侦察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任何一丝暴露的烟火，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山洞里，阴冷潮湿。角落里，传来了伤员因为伤口感染而发出的、痛苦的低吟。
王二柱，那个曾经如同打不死的小强般的民兵队长，终究还是没能挺过那个寒冷的夜晚。他的身体，在高烧和感染的双重折磨下，油尽灯枯。他被安葬在山洞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刻着他名字的石头。
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从山本那灭绝人性的“三光”式封锁开始之后，死亡，就如同瘟疫般，开始在这支被困的队伍中蔓延。
“队长……”
李大山走到王卫国的身边，他那张总是充满悍勇之气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深深的忧虑和疲惫。他手里，拿着半块黑乎乎的、掺杂着草根和树皮的“压缩饼”。
“这是……最后一点粮食了。省着点吃，最多……还能再撑三天。”
王卫国接过那块硬得像石头的“饼”，默默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如同嚼蜡般，艰难地咽了下去。
“盐呢？”他问道。
“没了。”李山摇了摇头，声音苦涩，“一点都没了。弟兄们现在……连走路都没力气了。好几个，都出现了浮肿。”
“药品……”
“更别提了。”李山的独眼里，充满了血丝，“医生那里，连最基本的止血草药都快用光了。我们现在……有七个重伤员，还有十几个因为营养不良和感染，发着高烧……再不想办法弄到药，他们……他们……”
他说不下去了。
王卫国沉默了。他知道，他们，已经真正地，被逼到了绝境。
山本的封锁，太狠了。他几乎是以一种不计成本的方式，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山民们，要么被屠杀，要么被驱赶进了集中营。他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情报网和物资来源，被彻底摧毁。
他们现在，就像一群被困在孤岛上的野兽，只能依靠着岛上那点可怜的资源，苟延残喘，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队长！”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影子”，如同鬼魅般，从洞口滑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有……有情况！”
“是鬼子？”王卫国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爆发出警惕的光芒！
“不！不是！”影子用力地摇着头，他指着洞外，“是……是信号！是我们……我们失散的弟兄的信号！”
“什么？！”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在山洞里的绝望阴云！
王卫国和李大山，几乎是同时，疯了一样地冲了出去！
在距离山洞十几里外的一座山峰顶端，那里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点之一。
此刻，正有一缕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青烟，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顽强地，升入灰蒙蒙的天空！
三长两短！
那是……那是钟摆！是第三战斗小队的求救信号！
“是钟摆！他们还活着！”李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那只独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
“别高兴得太早！”王卫国的脸上，虽然也闪过一丝激动，但更多的，却是凝重！“这个信号，太微弱了！而且，位置……离我们太远了！至少有五十里山路！以我们现在的状态……”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以他们现在这支连饭都吃不饱，伤病满营的残兵，要去翻越五十里的崎岖山路，去救援一支同样陷入绝境的友军……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去！”
然而，王卫国的回答，却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就算是爬，也要给老子爬过去！”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同样激动不已的队员，发出了嘶哑的、却充满了力量的咆哮！
“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他们在等我们！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
“不能！”回答的声音，稀稀拉拉，却充满了决绝！
“那好！”王卫国猛地一挥手，“医生！你带上五个还能勉强走路的轻伤员，留守基地！照顾好剩下的重伤员！”
“其他人！把我们最后剩下的那点粮食，都带上！把所有还能打响的枪，都扛起来！”
“我们，去接我们的兄弟……回家！”
……
这是一场用意志和信念，对抗死神的赛跑。
崎岖的山路，如同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炼狱。饥饿，寒冷，疲惫，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恶鬼，疯狂地撕扯着他们早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和神经。
不断有人倒下。
但每一次倒下，都会有身旁的战友，将他重新拉起，搀扶着，继续向前。
他们饿了，就嚼几口冰冷的树皮。 他们渴了，就舔几口岩石上的露水。 他们累了，就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几秒钟，然后，继续挪动那如同灌了铅的双腿。
支撑着他们的，只有一个信念——
兄弟，在等我们！
当他们终于，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地，抵达那座发出信号的山峰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钟摆！钟摆！我们来了！你们在哪里？！”李山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的呼喊。
山顶，一片死寂。
只有那缕早已熄灭的信号烟，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难道……我们来晚了？”一个队员绝望地说道。
王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扫视着山顶的每一个角落。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山顶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岩石缝隙里。
那里，插着一根小小的，用白色布条绑着的……树枝。
是幽灵部队内部，用来指示安全路线的暗号！
“他们……还活着！”王卫国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他们在……等我们！”
他第一个，朝着那个方向，猛地扑了过去！
翻过那块岩石，后面，是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藤蔓覆盖的山洞入口。
“钟摆！是我们！”王卫国对着黑漆漆的洞口，低声喊道。
几秒钟后，洞口的藤蔓，被从里面，缓缓地拨开。
一张同样布满了污垢和疲惫，但眼神却依旧冷静锐利的脸，露了出来。
是钟摆。
当他看到洞口那张熟悉而坚毅的脸时，他那张总是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波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孩子般，激动而狂喜的表情！
“队长……”
他的声音，哽咽了。
“你们……你们真的……来了……”
在他的身后，是七八个同样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但眼中却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第三战斗小队的幸存者。
两支被打散的孤军，终于，在这片绝望的山林里，再次，汇合了！
“弟兄们……”王卫国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在绝境中依旧没有放弃的火种，他的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们……回家。”
然而，就在这时！
山下，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密集的枪声！和日语的咆哮声！
“在那里！找到他们了！快！包围他们！”
是山本的搜索队！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