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深处，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跳跃的余烬，无力地舔舐着黑暗，映照出十二张被饥饿、疲惫和病痛扭曲得不成人形的脸。
“咳……咳咳……咳咳咳……”
王二柱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这死寂的溶洞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牵动着他那早已被高烧和感染掏空了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如同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他原本憨厚黝黑的脸庞，此刻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灼人的气息。
“水……水……”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伸出那只因为脱水而干枯如同鸡爪般的手。
“来了！二柱哥！水来了！”
“刺猬”，那个曾经在新兵营里显得有些怯懦的年轻人，此刻却如同最细心的兄长，他用一个从日军尸体上捡来的、早已摔得坑坑洼洼的行军水壶，小心翼翼地凑到王二柱的嘴边，将里面浑浊不堪、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雨水，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王二柱贪婪地吮吸着，仿佛那是琼浆玉液。但仅仅喝了两口，他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刚刚喝下去的水，混合着暗红色的血丝，都咳了出来。
“不行……不行……烧得太厉害了……”“刺猬”看着王二柱那几乎要烧起来的额头，和咳出来的血痰，他那张同样布满了污垢和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无助和绝望。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正靠在岩壁上，默默擦拭着一把手术刀的独臂身影。
“医生！医生！你快想想办法啊！二柱哥他……他快不行了！”
独臂的医疗兵“医生”，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如同死水般的麻木。他看了一眼王二柱，又看了看自己那个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片不知名草药的医药包，苦涩地摇了摇头。
“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我们没有退烧药，没有消炎药，连一块干净的、能给他擦擦身子的布都没有……我……”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作为一个医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因为最基础的感染和高烧而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比自己挨上一刀，还要痛苦百倍！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就这么看着他……”“刺猬”的声音，带着哭腔。
“土办法！只能用土办法了！”
老兵“重锤”，那个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走到洞口，指着外面那片漆黑的、危机四伏的原始森林。
“我记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老人说过，有一种叫‘清风藤’的草药，还有一种长在烂泥里的‘水蜈蚣’，捣烂了敷在身上，能退烧！我去……我去给他找！”
“不行！”
一直沉默的王卫国，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从洞口的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同样只剩下几缕破布条，但那双在黑暗中如同寒星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得吓人！
“现在出去？找死吗？”他冷冷地看着“重锤”，“你忘了山本的狗鼻子有多灵了吗？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被他们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吗？现在，外面肯定到处都是他们的暗哨和巡逻队！你只要一露头，我们这个最后的藏身之处，就会彻底暴露！”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重锤”也急了，他那张总是充满凶悍之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助的神色，“难道……难道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二柱他……”
王卫国没有说话。他走到王二柱的身边，蹲下身，伸出手，用自己那冰冷的手掌，覆盖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二柱。”他缓缓地开口，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是个爷们，对吗？”
“……是……队长……”王二柱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坚毅的脸，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光彩。
“爷们，就要挺住。”王卫国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想想那些死去的弟兄，想想疯狗，想想李大山，想想那些为了让我们活下来，而把自己变成肉盾，变成炸弹的人！你这条命，是他们给的！我没让你死之前，阎王爷，也带不走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到了……”王二柱的嘴唇哆嗦着，他那双因为高烧而涣散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求生的火焰。
“很好。”王卫国站起身，他环视着洞穴里，那一张张同样充满了绝望和担忧的脸。
“医生！”
“到！”
“去找！把我们之前采到的所有能用的草药，都拿出来！不管是什么‘清风藤’还是‘水蜈蚣’，只要老乡说过能治病，就都给我用上！”
“是！”
“‘壁虎’！‘猴子’！”
“到！”两个身手最敏捷的新兵出列。
“你们两个，去洞口！把我们储备的所有干净的雨水，都给我搬进来！用火，烧开！然后，用布条，蘸着凉水，不停地，给二柱擦身子！物理降温！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
“是！”
“其他人！”王卫国的目光，如同刀锋般扫过剩下的队员，“都他娘的别在这里杵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擦枪！检查陷阱！轮流警戒！”
“记住！我们是幽灵！我们不是一群只会围着火堆哭鼻子的娘们！就算是在地狱里，我们也要把腰杆给老子挺直了！”
“是！”
王卫国的命令，如同强心针，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重新拉回了战斗的轨道！队员们不再唉声叹气，他们默默地散开，开始检查武器，加固洞口的防御，用行动，来驱散心中的绝望。
“医生”翻遍了所有的角落，最终，只找到了一小把早已干枯的、不知名的草根，和几片巴掌大的、据说可以清热解毒的树叶。他叹了口气，只能将这些东西，用石头捣烂，混合着一点雨水，敷在了王二柱的额头和胸口。
“壁虎”和“猴子”，则用一块破烂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蘸着冰冷的凉水，擦拭着王二柱滚烫的身体。希望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带走他体内那足以致命的热量。
然而，这一切，都收效甚微。
王二柱的呼吸，依旧急促而滚烫。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时间，一分一秒地，如同沙漏里的沙子，无情地流逝。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的时候。
洞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模仿夜枭的叫声，两长一短。
是负责最外围警戒的“影子”！他回来了！而且，这个信号，代表着——有情况！
王卫国的身体，瞬间绷紧！他猛地抓起身旁那支早已擦拭得锃亮的mp28，对着洞穴里的队员，做了一个“噤声”和“隐蔽”的手势！
所有人，都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屏住了呼吸，如同蛰伏的毒蛇，融入了洞穴的阴影之中！
片刻之后，影子的身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洞穴。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队长。”他走到王卫国面前，压低声音，“外面……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发现鬼子了？”
“没有。”影子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我摸到了我们之前伏击鬼子运输队的那个山谷。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什么意思？”王卫国眉头一皱。
“鬼子的尸体，不见了。我们扔下的那些骡马和物资，也不见了。”影子的声音，充满了疑惑，“但是，地上没有任何大规模部队行动的痕迹！只有……只有几串很奇怪的脚印。看起来……像是……像是山里的野人留下的……”
“野人？”
“而且，”影子继续说道，“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距离这里不到五里地的一个垭口，我看到了……看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箭。一支用青竹削成的、箭头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尾羽上还沾着几点暗红色血迹的……土制弩箭！
“这是……猎户用的箭？”王卫国接过那支箭，仔细地看了看。
“是的。”影子点了点头，“而且，你看这里。”
他指着箭杆上，一个用小刀刻下的、极其隐蔽的符号。
那是一个……小小的，狼头的图案。
王卫国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符号，他认得！这是……这是之前王家坪村的那个老村长，偷偷告诉他的，他们这些世代居住在这片山里的山民之间，用来传递紧急讯息的一种暗号！
狼头，代表着——危险！靠近！
“他们……找到我们了？”王卫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不。”影子摇了摇头，“这支箭，插在一个非常显眼的位置。箭头的方向，指向的是……我们山洞的相反方向。而且，箭尾的血迹……我检查过了，是人血。很新鲜。”
王卫国看着那支箭，看着那个狼头符号，看着那指向相反方向的箭头，看着那新鲜的人血……
无数的线索，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碰撞、组合！
一个大胆的、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渐渐浮现了出来！
“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王卫国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他们是……在帮我们！”
“帮我们？”
“没错！”王卫国的眼睛，越来越亮，“鬼子的尸体不见了，物资不见了，地上却没有大部队的痕迹！这说明，是有人，在我们走后，悄悄地处理了战场！而且，是熟悉山林的山民干的！”
“这支箭！是他们在给我们示警！他们在告诉我们，有危险正在靠近！并且，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引开敌人！”
“那血……”
“是他们杀掉的，鬼子的探子！”王卫国的语气，斩钉截铁！“他们用鬼子探子的血，来告诉我们，危险的级别！”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一个队员不解地问道。
“因为……”王卫国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昏迷中，与死神搏斗的王二柱，“因为我们，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是被日本人逼得家破人亡，不得不拿起武器反抗的人！我们，是他们的……希望！”
“队长！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再躲下去了！”王卫国猛地站起身，他那双因为疲惫和绝望而一度暗淡的眼睛里，重新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我们必须……必须活下去！我们必须……打出去！”
他看着洞穴里，这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十一个弟兄。
“影子！”
“到！”
“你枪法最好！你带上我们仅剩的两颗手雷，去刚才那个垭口！给我找一个最好的伏击位置！不管来的是谁，只要是穿着黄皮狗屎军装的，就给老子，狠狠地打！”
“是！”
“重锤！”
“到！”
“你，带上五个弟兄！把我们所有的子弹，都集中起来！跟我走！我们去……干一票大的！”
“干什么？队长？”重锤的眼中，也燃起了嗜血的光芒。
王卫国走到洞口，指着远处，那条“猴子”之前发现的、日军运输队经过的小路。
“既然老天爷，给我们送来了朋友。那我们，就不能辜负了这份情谊！”
“鬼子不是要给我们送吃的吗？”王卫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疯狂而残忍的笑容。
“那我们，就再去‘取’一次！”
“这一次，我们不仅要他们的粮食！”
“我们还要……他们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