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光终于破开,日从东山上来。
门内门外,灯未灭,日未烈,两种光并在一起,竟一点也不相斥。
吕布看着这一线金,良久不语。他把玄披一拢,走上斩台,望了望城中——灯海安稳,法牌笔直,粥棚还在冒热气。然后他回身,看着跪在台下的郭氏,声音不高,却清得透骨:
“自此一日,并州之政,不为某家,不为某门——为民。旧天在‘名’,新日在‘法’。名若扶法,我以路奉之;名若压法,我以刀止之。”
他把方天画戟缓缓从戟槽里抽出,戟锋在日光里微微一亮。他没有挥,只是把戟锋朝上,朝着初升的太阳一点。那一刻,台上下、城里外,连门口那盏小小的灯,都像是顺着这一点,立住了。
“开仓。”吕布落下两个字。
郭氏家的廪门一扇扇开,米像从冬天的胸腔里吐出的气,白,暖。平粜榜一贴,“军需、孤老、乡里”三行仍旧。站在队头的,是昨夜被吓哭的那个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母亲的券,往前挪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盏灯。灯在,他的步子就稳。
“立会。”陈宫一声吩咐。太原“护灯会”当天成立,三人署名:耆老一、匠正一、塾师一。会旁立一木牌:若有假券,先来灯下;若有不平,先来牌下;若有越线,先来台下。字不多,却像把新日晒在了每个人的背上。
“罚工。”焦万把那三名幕后主使的“门客”点出,押往粥棚。门客面如死灰,却也不敢不去。他们站在锅边搅粥,热气把嘴角那点倔硬一点点蒸软。旁边的法牌在风里轻摆,又直。
张辽巡到外街,见几个乡里少年围着法牌照影,影子落在字上,拉出长长的“止”。他笑了笑,牵过一匹马,对少年说:“你们学骑,也要先学‘止’。”
高顺把“军纪十条”板立在郭氏的门内,斩台挪至门外。门内门外,两块黑木,十行白字,一静一动,像两道牢不可破的“界”。郭氏长子抬头看了看,忽然低低叹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嘴里咕哝:“原来是这个‘止’。”
日中时分,一骑从洛阳方向飞至,呈上“诏”——董卓以“名”施令:禁并券、毁义灯、收斩台。陈宫看完,提笔在“诏”旁画一个极小的圈,圈内写一个字:“民”。他把“民”放在“诏”旁,说:“我不违天子,我违你董卓滥名。你以名,我以民;你以禁,我以法。”
吕布接过“诏”,不撕不烧,折两折,递给法度校:“存档。”他向四下看了一圈,眼里有一种被火洗过的清冷,“告诉诸县:一如旧法。灯更亮,牌更直,券更硬。若有人持诏扰灯、持名压法——越线者斩,主使罚工,豪右开仓。并州不逆天子,逆暴诏。”
通告沿互济路出去,风带着字,字落在灯上,灯把字照清楚,字又落到人心里。三日之内,上党韩氏自开仓,“罚工榜”上新添两名门客;河东某族夜里毁牌未遂,被斩台下“收”了一刀;汝颍两家豪右自请护灯,立会。那些曾想“凭名罢法”的小丑,跳了一阵,累了,便被自家的影子绊住,自己跌进了瓮里。
长安,李儒收到了郭氏“归法”的报,他把折扇合上,轻声道:“并州以‘恶来’碎‘高门’,碎的不是门板,是门上那四个字的旧威。新日一出,旧天难支。”董卓怒不可遏,连拍几案,终被他一言按下:“相国,名若不与法共,名必空。与其空,不如借。借其法,收其名。”董卓沉默,半晌冷笑:“先看他还能立几盏灯。”
兖州破庙,曹操拈着火折,小火把屋梁上的阴影荡得远了一些,他轻笑:“并州坏‘威’,却立‘序’。此‘序’,非诏可破。”荀彧道:“主公当学其‘收’。”曹操点头:“已着手。”
太原这日黄昏,天边有一抹极薄的绛。郭氏门楣上金漆的字被重新刷了一道,但旁边又钉了一块新的木牌,牌上刻着三个字:“护灯会”。门内老妪提着小灯出来,为门槛前那盏灯添了一口油;小儿跟在后头,仰着脸问:“奶奶,这灯要不要灭?”老妪笑骂:“呸!新日的灯,哪能灭。”
庞狼站在侧廊下,攥了攥拳,又松开。他看一眼焦万,焦万对他竖一指:“记着——你拳碎门,不碎人;你力碎旧,不碎心。”
“我记着了。”庞狼仰头看天,天空很高,云很薄,日还在。他忽然觉得,拳心里那团火不再躁,像被一口无形的水承住,水亮,火暖。
夜里,陈宫在公府案前写下短短几行:“今日太原郭氏,三问礼毕,行法不乱。‘恶来’收力,碎门不伤人,民心不惊。此例可布。”末了,他顿笔又添一行:“新日出于灯上,旧天落在牌外。”
吕布走进来,立在灯后,影子切在陈宫的字上。他不看字,只看灯。良久,他道:“明日,把‘军纪十条’冷板换成铁板。”陈宫笑:“为何?”吕布把手背在身后:“字不动,风动。铁稳。”
“铁稳,”陈宫收笔,“从此换天。”
清晨,太原城响起第一声更鼓。鼓声之后,是一片轻轻的人声——粥棚翻锅的声、读书声、马蹄在软毡上摩擦的声、法牌在风里轻摆又直的声。新日把城里的影子拉长,又收短。人们抬头,先看灯,再看天。天,在灯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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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