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简陋的客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沈言刚脱下外衣,正准备就寝,就见萧彻推门走了进来,脸色沉郁,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连周身的气压都比平时低了几分。
沈言立刻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连忙走上前,关切地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怎么了?还在为晚膳的事不开心?”
萧彻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力量。
他抬起头,深邃的凤眸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挫败,声音低沉而压抑:“清晏,朕……是不是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
沈言一愣:“为何突然这么说?”
“朕连一口百姓日常或许都吃不上的野菜都难以下咽……”萧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朕明明……明明小时候在冷宫里,比这更难吃、更不堪的东西都吃过。为何如今锦衣玉食久了,就变成了这样?朕是不是早已忘了根本,变得骄奢淫逸,不配为君?”
原来他一直在纠结这件事。晚膳时他强忍着吃下了那些野菜,但内心的冲击和自省却远远没有结束。
沈言看着他眼中罕见的脆弱和自我否定,心疼不已。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平萧彻紧蹙的眉头,柔声道:“傻瓜,你怎么会不是好皇帝?你若都不是,这天下还有谁能是?”
他拉着萧彻在床沿坐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咽不下野菜,不是因为骄奢,而是因为你的身体和味蕾已经习惯了精细的食物,这是人之常情。这恰恰说明你这些年并没有亏待自己,我反而很高兴。”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但这并不代表你忘了根本。你还记得冷宫的苦,还记得百姓的难,今日你愿意去尝试、去反思,甚至为此感到痛苦,这本身就证明你心系天下,是个明君。”
“可是……”萧彻还想说什么。
沈言打断他,语气坚定起来:“你要明白,问题的根源不在于你是否吃得下野菜,而在于为什么有的官员吃得脑满肠肥,而像赵主簿这样的清官和底层百姓却连野菜都可能要省着吃?为什么朝廷拨下的款子,到了地方就没了声响?为什么有的官可以欺压百姓、鱼肉乡里,而像赵主簿这样想为民做事的官,却寸步难行,甚至被排挤?”
他的目光清亮,仿佛能看透一切:“萧彻,这种问题,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几乎无法根除。有权力的地方就可能滋生腐败,这是人性之恶。你作为皇帝,不可能亲力亲为去管到每一个角落,你要做的,是建立更完善的制度,用好该用的人,揪出并严惩那些蛀虫!”
萧彻听着他的话,眼中的迷茫和自责渐渐被深思所取代。
他沉默了片刻,将沈言紧紧搂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闷声道:“那朕该如何做?从何处下手?”
沈言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想了想,道:“既然我们阴差阳错住到了赵主簿这里,或许这就是个契机。这些天,我们不妨就以这清河镇为点,好好观察几日。你微服私访,不正是为了看到最真实的情况吗?听听赵主簿这样的人会说什么,也看看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究竟在做些什么。或许,能从这里撕开一个口子。”
萧彻搂紧他,仿佛找到了方向,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
……
与此同时,镇上一家颇为气派的酒楼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与赵主簿家那桌清粥小菜形成天壤之别。
白日里那几个邀请帝后失败的官员正聚在此处饮酒作乐,身边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作陪。
而被他们“请”来的赵文方,则显得格格不入,如坐针毡。
“赵主簿,来来来,喝酒喝酒!”一个肥头大耳、品级比赵文方高上不少的官员搂着身边的女子,举杯劝酒,“陛下难得来我们这小地方,正是我等为君分忧、展现能力的时候,你怎地如此扫兴,把人往那破屋子里引?”
赵文方推开递到面前的酒杯,脸色严肃:“李大人,陛下圣驾在此,正是我等臣子应恪尽职守、为民请命之时,岂能只顾着饮酒作乐,粉饰太平?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向陛下陈情本地民生之困……”
“哎哟喂,我的赵主簿哟!”李员外郎不耐烦地打断他,嗤笑一声,喝了口酒,油光满面的脸上满是讥讽,“你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民生之困?有什么困?只要咱们不说,陛下在行宫里住得舒舒服服,看看歌舞,听听祥瑞,自然就觉得天下太平,四海升平了!这不就是为君分忧了吗?”
旁边另一个官员也帮腔道:“就是!赵文方,别给脸不要脸!兄弟们是想拉你一把,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你非要梗着脖子当你的清官,那就别怪兄弟们不带你玩!但有一条,管好你的嘴!”他语气带着威胁。
李员外郎放下酒杯,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狞笑:“赵文方,别以为陛下住你家一晚你就攀上高枝了!告诉你,上次宫中分发下来修缮河堤的银子……嘿嘿,哥几个确实拿了点辛苦费。怎么?你想去告御状?就凭你一个九品主簿,你见得到陛下吗?就算你见到了,你敢说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你要是敢吐出半个字,信不信老子让你家里那点人,悄无声息地就……嗯?”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文方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猛地站起身,指着几人:“你……你们!贪墨修河款,乃是陷百姓于水火的千古罪人!我赵文方就算死,也绝不与你们同流合污!”
“呸!给脸不要脸!”李员外郎啐了一口,“装什么清高!滚!”
赵文方看着眼前这群醉生梦死、无法无天的蛀虫,心中一片悲凉。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甚至连保护家人都成问题。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最终,只能狠狠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开,背后传来那几个官员肆无忌惮的嘲讽和笑骂:
“假正经!” “穷酸样!活该一辈子吃野菜!” “呸!什么东西!”
赵文方走出酒楼,夜晚的冷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心中的绝望和愤怒。
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天幕,只觉得前路茫茫。
陛下就在镇上,真相就在眼前,可他却连开口的机会和勇气都没有。
而雅间内的狂欢,仍在继续。
权力的阴影和贪婪的欲望,在这小小的镇子里,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危险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