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冰凉的水珠顺着钟乳石般的岩尖,不紧不慢地坠入下方一小洼清澈见底的地下泉中,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像不像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呢?
藻女蜷坐在一块较为干燥平整的石台上,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出神地望着那不断漾开细微涟漪的水面。初来此地时,她看上去是个身形未足、需要仰赖他人庇护、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小女孩,而如今,时光荏苒,岁月在她身上仿佛被施了加速的咒术,当初那个瘦弱的女童,早已在坂部夫妇的悉心照料与自身刻意的引导下,如同经过精心雕琢的美玉,绽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成长为了一个姿容绝世、风华正茂的少女。
她的美丽,已非简单的“漂亮”或“标致”可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妖异、超越了凡俗界限的完美。眉如远山含黛,不描而秀;唇似樱桃初绽,不点而朱。肌肤莹润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又似初降的新雪,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晕,更有所谓“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传闻,但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尤其那双眼睛,形状优美,眼尾微挑,清澈时如秋水含星,纯净得能倒映出人心;流转间却又似深潭摄魄,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思绪,顾盼之际,自有万种风情流露,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悲悯。她的身段更是窈窕有致,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即便穿着最寻常、甚至略显陈旧的粗布衣物,也难掩其天生丽质与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灵秀之气。行走间,裙裾微动,步态轻盈如弱柳扶风,静立时,又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这些年来,凭借着她远超常人的聪慧与悟性,以及那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见识,无论是贵族女子必修的歌道、琴艺、书道、香道,还是更为实用的女红、料理、理家,她几乎无一不精,无一不晓,进步之神速,领悟之透彻,常常令教导她的师匠都自叹弗如,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学习琴艺时,她有时只听一遍便能精准复弹,甚至能即兴演绎出更为精妙的变调;初次执笔习字,其笔力之遒劲,结构之优雅,便已隐隐胜过苦练多年的老学究;调制香料时,她能轻易分辨出数十种不同香料的细微差别,并调配出独一无二、令人闻之忘俗的合香。她的才名与美名,早已不胫而走,如同春季的樱吹雪,迅速传扬开来,先是坂部氏宅邸内部,继而扩展到与之交好的家族,最后甚至传到了某些公卿乃至皇族的耳中。渐渐地,一些有幸得以见过她风采的公卿贵族私下里,开始用“东国第一才女”这样的称号来赞誉她,这个名号伴随着她惊人的美貌,如同插上了翅膀,在东国的贵族圈子里悄然流传。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绝世的美貌与才情,在带来无数赞誉与惊叹的同时,也难免招来阴暗处的觊觎、嫉妒与祸端。期间并非没有发生过一些龌龊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某些自恃身份高贵或仗着几分势力的年轻公子,府中一些不开眼、被美色迷了心窍的仆役,都曾试图凭借权势、财物或下作手段一亲芳泽。有人深夜试图潜入她的居所,有人在她必经之路上设下拙劣的“邂逅”圈套,更有人试图在饮食中下些不干净的药物。
然而,玉藻前——这具年轻美丽皮囊之下的古老灵魂,历经无数朝代更迭、见识过人性最深的黑暗与欲望的九尾天狐,又岂是任人拿捏、只会哭泣求助的柔弱女子?那些胆敢伸出肮脏之手的不轨之徒,最终都在各种看似合情合理的“意外”或是莫名其妙、查无实据的厄运中,付出了极为惨痛、乃至丢掉性命的可怕代价。试图夜袭者,第二日被人发现昏死在后院井边,浑身湿透,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数日后竟一命呜呼;下药者,自己误饮了那杯动过手脚的茶水,当众出尽洋相,最后羞愧自尽;而那些试图以势压人的贵族子弟,则往往在不久后家族便突逢变故,或是本人染上怪疾,迅速憔悴下去。这些离奇的事件,无形中为她平添了几分神秘莫测、令人敬畏的色彩,使得一些人虽垂涎其美貌,背地里议论她是否被什么“东西”庇护着,却也不敢再轻易造次。流言蜚语中,“藻女”这个名字,愈发显得朦胧而危险。
随着年岁渐长,声望日隆,藻女在言谈举止间,开始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种渴望进入更高权力中心——也就是宫廷的意向。她会在与坂部佑基夫妇品茶闲谈时,似是无意地赞叹听说到的某位入宫后得到恩宠的女御的仪态万方、衣饰华美,或是感慨宫廷文化的博大精深、雅乐舞乐的动人心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向往与一丝野心。收养她的一家人,尤其是作为家主的坂部佑基,对此自然是心领神会,并且乐见其成。他们抚养藻女多年,投入了无数心血与资源,固然有怜惜与喜爱的成分,但若能借此将她送入宫中,凭借她的容貌才情,获得天皇的青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届时,坂部氏所能获得的政治回报与影响力提升,将是一笔大到难以想象的资源,足以让这个家庭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甚至有机会与那些藤原氏的嫡流分庭抗礼。
这一日,佑基与夫人慎重地将藻女唤至内室,屏退左右,准备最后确认她的意愿。室内熏香袅袅,气氛庄重。佑基跪坐在主位,神色严肃,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藻女啊,你在我坂部家这些年来,我与你母亲皆视你如己出,见你出落得如此才貌双全,德行兼备,心中甚慰,亦感骄傲。然,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以你之明珠玉露之资质,若长久屈居于此乡野之地,实在是明珠蒙尘,辜负了上天所赐之禀赋。不知……你对于将来,可有何打算?譬如……那九重宫阙之内,方是你这等人物施展才华、光耀门楣之所在?”
藻女闻言,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泛起一抹羞赧与向往,她微微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沾染了露水的蝶翼般轻颤,声音轻柔却带着隐隐透露出的坚定:“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多年养育之恩,如山高海深,藻女没齿难忘,日夜思之,不知何以为报。宫廷乃天下女子向往之圣地,汇聚世间最华美的物事与最卓越的人物。藻女虽不才,资质驽钝,亦愿竭尽所能,研磨己身,若能蒙天幸,得有机会侍奉于至尊之侧,略尽绵力,以期光耀门楣,报答二位大人的恩情于万一,便是藻女此生最大的心愿与荣光了。”
见她如此“深明大义”,且志向明确,言辞恳切,佑基夫妇对视一眼,心中大石彻底落地,脸上均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笑容。养女千日,用女一时,多年的投资眼看就要见到丰厚的回报,如何能不喜?佑基夫人更是上前轻轻握住藻女的手,眼中泛着泪光,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按照最初的计划,佑基本想通过一些旧日的关系和财物打点,设法将藻女送入宫中,去服侍当今在位的那位体弱多病、性情温和的天皇陛下。在他看来,以藻女的容貌才情,在年轻的天皇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并非难事。然而,玉藻前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她通过暗中观察、倾听来访宾客的议论以及利用魅术从一些低阶官吏口中套取的信息,早已对宫廷权力结构了如指掌。当今天皇(即近卫天皇)自幼体弱多病,且年幼登基,多年来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提线木偶,真正的权柄,始终牢牢掌握在他的父亲,虽然已经退位但仍以“院政”形式掌控一切大局的上皇(鸟羽上皇)手中。若真要达成她“祸乱朝纲”、加速这个王朝的腐朽的最终目的,从那位隐于幕后的真正掌权者下手,无疑是更直接、更有效的途径。而且,若是循规蹈矩地通过正式遴选成为天皇的嫔妃,难免要经过阴阳寮一系列严格乃至可能探查本源的检查,包括验身、探查灵力、询问出身细节等等,风险不小。但若能以一种不那么合乎礼法、让阴阳寮不便过多插手过问的方式,比如凭借一次“意外”的邂逅,直接成为上皇的妃嫔,或许就能巧妙地绕过这个麻烦,并且因其“来路不正”而更添神秘色彩,方便她后续行事。
机会很快来临。一直有意引荐这位“第一才女”入宫,以期在皇室中安插自己势力、制衡其他藤原分支的某位藤原氏中的重要人物,终于安排了一次机会,让藻女与其他数名精心挑选的贵女一同,前往宫中参与一次小范围的、非正式的遴选,实则是向几位有权势的皇族和公卿展示。临行前,藤原家的使者与坂部佑基都信心满满,反复叮嘱藻女只需正常发挥,以藻女的绝代风华与无与伦比的才情,在此次遴选中脱颖而出,获得某位贵人的青睐,几乎是毋庸置疑的结果。佑基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家族飞黄腾达后的景象。
车队载着几位精心打扮、心怀憧憬或忐忑的少女,在侍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向巍峨壮观、守卫森严的宫城。朱红的宫墙,高耸的殿阁,无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就在车队即将抵达遴选所在的殿阁前,在一处回廊转折、人员往来稍显混乱的间隙,藻女趁着引路女官的疏忽,不动声色地运用了一个小小的、干扰凡人感知的幻术——并非什么高深法术,只是利用光线和气息的细微扭曲,让她自身的存在感在旁人眼中瞬间变得模糊,使得她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闪身躲入了一旁茂密的庭园灌木丛中。
她凭借着对宫廷布局的暗中研究(包括来自某些被迷惑的官吏或宫人的记忆碎片拼凑),以及对气场的敏锐感知,如同熟悉自家庭院般,在复杂如迷宫的廊庑殿阁间快速而安静地穿行。她的目标明确——鸟羽上皇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方向。
此刻,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鸟羽上皇正与他宠爱的皇后藤原得子在清凉殿外临水的苑池边散步赏景,几名贴身侍从远远跟随。初夏的微风吹拂过池面,带来丝丝凉意与荷花的清香。藤原得子正轻声向上皇说着什么趣事,引得鸟羽上皇微微颔首。就在这对尊贵的夫妇闲谈之际,一个身影如同凭空出现,又仿佛是从夕阳的光辉中凝聚而成般,袅袅娜娜地自一丛繁茂的、开着金黄色小花的棣棠花后转出,恰好拦在了他们的去路上,盈盈下拜。
那是一位身着淡粉色壶装束的少女,衣饰算不上最顶级的华丽,但用料和剪裁都极为考究。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柔和的光晕,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足以令百花失色、日月无光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愁与难以言说的故事,瞬间便攫取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连远处垂首侍立的宫人都忍不住偷眼观瞧,心中惊叹。
藻女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又似玉珠落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迷茫与天生的柔媚:“民女参见法皇陛下,皇后陛下。民女……民女方才随队伍入宫,准备参与遴选,不知怎的,行至此处,被一阵奇异馥郁的花香吸引,晕头转向间,便迷失了方向,贸然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她的话语如同最精妙的琴弦,拨动着听者的心绪,同时,一股无形无质、却强大无比的魅惑之力,如同水纹般悄然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了鸟羽上皇与藤原得子以及远处的随侍。这并非强行控制,而是放大了他们内心深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占有欲,降低了他们的警惕与理性思考。
鸟羽上皇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呼吸都为之一窒。他一生阅女无数,来自各大家族的女子他见过太多,却从未见过如此集妩媚、娇弱、高雅、灵秀于一身的女子,仿佛集合了世间所有对女性美好的想象于一身。她的美貌已堪称绝世,超越了人类笔墨可以形容的范畴,更难得的是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韵,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来自云端月宫的空灵气质,甚至让他恍惚间联想起了幼时听闻的、那迷倒了无数贵公子、最终回归月宫的传说人物——辉夜姬。一时间,他心神摇曳,目眩神迷,竟有些痴了,忘了帝王的威仪,只是呆呆地看着。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同样受到魅惑之术影响的藤原得子,非但没有因这突然出现的、美貌远胜自己的绝色女子而心生嫉妒或警惕,反而像是被某种力量引导了思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怜爱与亲近之感,竟主动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毫不作伪的怜惜:“哎呀,真是个可怜见的孩子。看你这模样,定是吓坏了吧?能在宫中迷路,也是种奇特的缘分呢。陛下,您说是不是?瞧这通身的气派,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皇后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鸟羽上皇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他头脑一热,看着眼前这仿佛上天赐予、命中注定要属于他的尤物,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涌上心头,当即抚掌笑道:“不错,不错!皇后所言极是!既是天意让你来到朕的面前,便是你与朕的缘分。朕看你这孩子,灵秀天成,气度不凡,何必再去参与那些遴选,与庸脂俗粉为伍?从今日起,你便留在朕的身边,随侍左右吧!”
玉藻前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羞怯与不安的复杂神情,再次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地:“蒙陛下不弃,天恩浩荡,民女……藻女,感激涕零,叩谢天恩!”
事后,鸟羽上皇才从旁人的支吾禀报和藤原家使者的暗示中得知,这藻女原本竟是为他那体弱多病、性格柔弱的儿子准备的秀女之一。一丝懊悔与尴尬掠过心头,毕竟这于礼法上确实有些说不过去,有与子争妃之嫌。但木已成舟,金口玉言已开,当着众多侍从的面做出的决定,岂有反悔之理?更何况,如此绝色,近在眼前,难道要拱手让与那不成器的儿子?那些许的愧疚与礼法上的顾虑,很快便被“好东西自然要先紧着自己”、“朕乃天下之主,有何不可?”的念头所取代,甚至隐隐生出一种夺取了属于儿子之物的隐秘快感。于是,藻女就这么带着几分“糊里糊涂”、“机缘巧合”的色彩,一跃成为了鸟羽上皇的嫔妃,赐予独立的居所,地位超然,赏赐丰厚,风头一时无两。
而这其中涉及的辈分紊乱、程序不合,以及可能存在的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与妥协,都让知晓内情的一部分朝臣与掌管怪异之事、负责维护宫廷“清净”的阴阳寮讳莫如深,不敢深究。谁都知道这背后水太深,牵扯到上皇、天皇、藤原各家以及这位来历神秘、美得不像真人的女子,生怕一个不小心挖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宫廷秘闻,或是触怒了哪位权势人物,引火烧身,害得自己身败名裂,甚至家族遭殃。因此,即便就在去年,宫中还曾闹出过被称为“鵺”的妖怪深夜骚扰的事件,阴阳寮对于这位突然得宠、来历可疑且晋升途径有些暧昧的“才女”,也选择了暂时观望,加强了对平安京防御措施的日常维护,却不敢轻易将她与妖异之事直接挂钩,尽管他们内心始终存着一份戒心,尤其是几位法力高强的阴阳师,都能隐约感觉到平安京中萦绕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既纯净又深邃的气息。
藻女,如今应称其为“玉藻”了(这是鸟羽上皇特赐的名号),成功入宫,并且凭借其无人能及的容貌、才情、体贴入微的伺候以及那无形中散发的、令人沉醉的魅惑之力,迅速牢牢抓住了鸟羽上皇的心。她的一颦一笑,皆能牵动对方的喜怒,其受宠程度,甚至一度压过了包括藤原得子在内的其他后妃。鸟羽上皇曾当着众多侍臣的面,由衷赞叹她“自体内散发出光芒”,如同一位“贤德姬君”,其宠爱可见一斑。他时常召她陪伴左右,听她弹琴,品她调制的香,与她谈论和歌,甚至在一些政务上也会询问她的看法——虽然玉藻前总是巧妙地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只谈风月,不论国事,更显得她识大体、懂进退。宫中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殿阁,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珍玩古物,应有尽有,其奢华程度令其他妃嫔眼红不已。
而玉藻前成为鸟羽上皇宠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了平安京的街头巷尾,甚至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而去。帝王家的风流韵事,尤其是涉及如此绝色佳人的秘闻,永远是平民百姓和闲散贵族们最津津乐道的谈资。酒肆里,茶坊间,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那位仿佛从画卷中走出、迷倒了退位天皇的“玉藻”夫人。她的美貌被传得神乎其神,她的才情被描绘得天花乱坠,她入宫的经历也被添油加醋,衍生出各种香艳或神秘的版本。这消息的传播范围之广,影响之深,甚至连远离本州岛的佐渡岛上,某些非人的存在,也有所耳闻。
……
佐渡岛,某处人迹罕至、林木蓊郁的山林深处,狸妖们聚集的秘所之外,一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布满青苔与真菌、似乎已经腐朽了多年的巨大树桩,静静地立在林间空地的边缘,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忽然,树桩表面一阵不自然的、水波般的扭曲,随即,一个身影如同从树桩内部“渗”了出来般,悄无声息地显现在空地上。正是变化之术登峰造极、被众多狸妖尊为首领的二岩猯藏。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浅棕色围裙与红棕色及膝裙上的灰尘,刚想伸个懒腰,活动下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筋骨,那对看似不灵光实则锐利的耳朵却微微一动,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翅膀破风声。
她脸上露出一丝顽皮而又了然的的笑意,身形一晃,竟再次如同融入环境般,变回了那个毫无生气、布满苔藓的树桩模样,打算给即将到来的“客人”一个“惊喜”。
没过多久,林间的寂静被打破,一个身影轻盈地掠过树梢。来者有着一头略显蓬松卷曲的黑色及肩短发,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俏皮地翘着。她的眼瞳是鲜艳的红色,此刻正闪烁着好奇与恶作剧的光芒,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她左手戴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皮质护腕,右手臂上则缠绕着一条鳞片冰冷、双目赤红的小蛇。而在她的背后——左侧生着三只如同柔软触手般弯曲、灵动自如、末端呈尖锐箭头状的蓝色翅膀;右侧则是对称的三只倒V字形、结构分明、中间关节处有着神秘空心圆图案的红色翅膀。她正是正体不明,拥有着“使原形无法识别程度的能力”的妖怪,封兽鵺。
鵺抽了抽鼻子,像只寻找松露的小动物,目光立刻精准地锁定了那块“与众不同”的树桩,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点恶作剧得逞意味的、大大的笑容:“喂——!别装啦,猯藏!能散发出这么明显烟味的烂木头,这附近除了你这老家伙,还能有谁?你这招骗骗寻常人类还成,想瞒过我?哈哈!”
“树桩”表面再次如同水波荡漾般波动起来,二岩猯藏现出了原形,她有些无奈地挠了挠那头乱蓬蓬的短发,从怀里摸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推了推镜框,仔细端详了一下鵺,才慢悠悠地笑道:“哎呀呀,看来是老朽失算了。鵺你这家伙,鼻子还是这么灵光。看来老朽不仅是眼睛快要变成老花眼了,连脑子也似乎不那么灵光了呢,这么简单的伪装都想瞒过你。” 她语气带着调侃,并无丝毫恼怒。
“哼,那是自然!”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背后那不对称的翅膀微微扇动了几下,带起细微的气流,“就你那点老把戏,千篇一律,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想骗过我么?” 她轻巧地飞到猯藏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晃荡着双腿。
猯藏呵呵笑着,没有在意她的调侃,也找了块还算平整的树桩坐下,熟练地摸出她的长烟管,塞上烟丝,指尖冒出一小簇妖火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圈。她们俩是相识已久的老友(或者说,在“混淆真实”与“捉弄凡人”方面臭味相投的同类)。二岩猯藏自不必说,是擅长变形与伪装,统领一方狸妖,深谙“隐藏”之道的大妖;而封兽鵺的能力则更为奇特,她能够施加“不明”的因子,使得物体或生物失去其原本的形态、声音、气味等“真相”,只留下最基本的“行动”或“存在感”。看到被施加了能力的目标的人,会依据自身的常识、认知和潜意识里的恐惧或期待,将其脑补成自己认为合理或熟悉的东西,因此在不同的人眼中,鵺或者她施加了能力的对象,可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可能是恐怖的怪物,也可能是可爱的宠物,甚至可能根本“看不见”。正是这种在“混淆真实”、“玩弄认知”层面上的某种相似性与恶趣味,让这两位不拘一格的妖怪颇为投缘。
“说吧,今天怎么有空跑到老朽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了?”猯藏眯着眼,享受着烟草的味道,“总不会真是专程来戳穿我这老家伙的蹩脚伪装,顺便蹭顿饭吧?”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闲得发慌,来找你叙旧罢了。顺便……告诉你个你可能已经知道了的消息。”鵺眨了眨红色的眼睛,语气故意带上了一点神秘兮兮,身体前倾,“人类那边,最近可是出了件有趣的事情哦。那个叫什么……藻女的,就是被那些人类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第一才女’的那个,你听说过吧?她居然成了那个退位的老头子的宠妃了!”
猯藏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林中缓缓散开:“哦,这事啊,老朽倒是略有耳闻。怎么,你也对她感兴趣?” 她瞥了鵺一眼,眼神在镜片后显得有些深邃。
“当然感兴趣!”鵺来了精神,声音提高了些,“我敢用我收藏的所有物品打赌,那个藻女肯定不是普通人!搞不好……跟我们一样,是个‘同行’呢!”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虽然周围根本不可能有人类偷听,只有几只好奇的小狸妖躲在树后探头探脑。
猯藏闻言,嗤笑一声,用烟管点了点鵺的方向:“你这家伙,现在才看出来?老朽我啊,在她刚有点名气,那些关于‘才女’、‘自带光华’的传闻开始冒头的时候,就差不多猜到了。哼,那种完美得不似真人的做派,那种进展神速的学习能力,还有那些靠近她的倒霉蛋的下场……骗骗那些被美色和才情迷昏了头的人类,还有那些只顾着争权夺利、心眼比蜂窝还多的公卿们还行。搞不好啊,最后知道真相的,反而是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自以为得了宝贝的老天皇呢!” 她说着,目光扫向旁边树林里那几颗因为好奇而越靠越近、伪装成蘑菇或灌木的小狸妖,挥了挥烟管,故作严厉地驱赶,“去去去!小崽子们,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偷听!再偷听把你们变成真蘑菇炖汤!”
几只小狸妖被她吓得“噗”地一下变回毛茸茸的原形,吱吱喳喳地惊叫着,连滚带爬地跑没影了。
见自己的“重大发现”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对待,甚至早就知晓,鵺有些吃瘪地撇了撇嘴,嘟囔道:“切,没劲……还以为能吓你一跳呢。”
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或者说,她本来就想讨论这个。她重新凑近猯藏道:“喂,猯藏,那你觉得,她这么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潜入人类那弯弯绕绕、规矩多得要死的最高权力中心,是为了什么?权力?财富?享受那种被凡人追捧的感觉?还是……有什么更特别、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歪着头,“比如说,像那些传说里的狐妖一样,吸取帝王精气什么的?”
二岩猯藏眯着眼睛,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缥缈:“谁知道呢?权力?财富?或许吧……对于某些活了很久的家伙来说,玩弄凡人的命运,看着他们为自己创造的偶像痴迷疯狂,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乐趣和消遣。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们无法理解、更加深沉的原因……” 她摇了摇头,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变迁、看惯潮起潮落的淡然,“不过啊,老朽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当个自由自在的狸妖头子,在这佐渡岛上过过自己的小日子。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去逗逗那些傻乎乎的人类或者妖怪,虽然偶尔也要为族群里那些不省心的小家伙们操操心,处理点打架斗殴或者谁家崽又跑丢了之类的破事,但总归不用被某个宏大的目标绑住手脚,也不用担心被谁当成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去使唤(这里她似乎意有所指),更不至于被打成什么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累得慌。”
她望着林间缝隙透下的阳光,声音里透出一丝感慨与淡淡的忧虑:“只不过啊,鵺,这样的日子,看似轻松自在,无忧无虑,谁又能保证,它不会在哪一天,突然就变成了想求也求不来的奢望呢?这世道,看起来平静,底下暗流涌动着呢。那个‘藻女’在京城里搅风搅雨,谁知道最后会掀起多大的浪?我们这些偏安一隅的,未必就能一直独善其身哦。”
鵺歪着头,看着猯藏难得流露出的些许沉重,红色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她不太能完全理解猯藏话里深层的担忧,只是觉得气氛突然变得有点严肃,不符合她来找乐子的初衷。她甩了甩头,把那些想不明白的复杂念头抛开,像是要甩掉沾上的水珠。
林间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海浪声以及猯藏烟斗里飘出的淡淡烟气,将两位妖怪之间关于远方京城、关于那位绝世宠妃的对话,渐渐吹散在静谧的空气里。而在她们谈论之时,关于那位“玉藻”的传说,正在某些人的视角里,以更快的速度发酵、演变,并与另外一些光怪陆离的事件交织在一起,比如不久之前,那场轰动平安京的“鵺怪”事件……
那不过是玉藻前入宫前一年左右的光景。一个令人不安的传言开始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流传: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丑时前后,自皇宫东面的方向,总会涌来大团浓密如墨的黑云,遮蔽星月。黑云之中,传来阵阵凄厉刺耳、似猿啼又似鸟鸣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是,那黑云与怪声直扑皇宫禁苑,尤其是天皇日常理政的宫殿,屡屡受到侵扰,瓦片无故碎裂,殿内器物倾倒,守夜的武士与宫人皆心惊胆战,传言有模样骇人的怪鸟在黑云中若隐若现——猿首,狸身,虎足,蛇尾,正是某些古籍中记载的妖兽“鵺”!
其时在位的仍是体弱多病的近卫天皇,阴阳寮似乎对此束手无策,于是朝廷上下召开会议,以武勇和箭术闻名的源赖政挺身而出,在朝会上慨然请命,愿为君分忧,降服此怪。
接下这烫手山芋后,源赖政并未贸然行动。他先是沐浴斋戒,前往石清水八幡宫等地虔诚祈愿,祈求神明加持,随后才全副武装,携带强弓利箭,于预测鵺鸟会再次出现的夜晚,进入大内,在宫殿前的广场上严阵以待。
丑时将至,阴风骤起,果然如同往日一般,浓密的黑云自东方向的森林上空翻滚而来,瞬间遮蔽了月光,笼罩住大半个宫城。云层之中,怪影幢幢,那令人畏惧的啼鸣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只见黑云最浓处,数只形态扭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鵺鸟”现出身形,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某种怨念与恐惧的集合体,扑棱着不存在的翅膀,朝着紫宸殿猛扑下来!
就在宫人惊恐掩面之际,源赖政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张弓如满月。他目光如炬,锁定了一只为首的、气息最盛的鵺鸟,口中高声念诵“南无八幡大菩萨”的名号,将全身的勇气与信念灌注于箭矢之上——嗖!
离弦之箭化作一道白色的流光,撕裂黑暗,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只鵺鸟的核心!只听一声极其尖锐、非人般的惨嚎划破夜空,被射中的鵺鸟周身黑气溃散,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般迅速消融,最终化作一团扭曲的、不断挣扎的暗影坠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其余鵺鸟见状,发出惊恐的啼鸣,裹挟着黑云,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在夜空中,再也未曾出现。
宫城之危暂解,众人欢呼。然而,事情并未结束。那被射落的“鵺”之残骸,虽然失去了活动能力,却依旧散发着浓烈的污秽与不祥之气,靠近者无不感到头晕目眩,不久后,宫中竟开始蔓延起诡异的瘟疫。唯恐引发更大的灾祸,朝廷下令,将这鵺尸装入一艘原木挖空的简陋小舟,自鸭川放下,任其顺流而下。小舟最终漂到了下游一个名为泽上江的渚边,惊恐的村民在阴阳寮的指引下,将其小心打捞上来,并举行了隆重的镇魂仪式,将其埋葬,此地后来便被称作“鵺冢”。
当然,这被射落的“鵺”,并非此刻正在佐渡岛上与猯藏聊天的封兽鵺本人,而是由平安京民众长期的恐惧、宫闱内部的阴暗怨气以及某些不得志之人交织而生的、徒具“鵺”之名的怨念集合体。不过,真正的封兽鵺后来觉得这个形象很有趣,确实曾偶尔以此形态现身吓唬过人,进一步固化了“鵺即此怪鸟”的民间认知。
此事虽了,但影响深远。阴阳寮耗费了大量精力处理后续,净化宫闱,安抚地脉,对任何新的、潜在的“异常”都变得敏感,却又因上次事件的棘手而显得有些投鼠忌器,行动上更加谨慎,甚至可以说是保守。
然而,真相往往比表面看到的更为复杂。事实上,以当时阴阳寮之首——阴阳头的实力,并非没有能力独自解决这扰宫的“鵺鸟”。他通过秘传的占卜之术,早已窥见了一丝天机:成功退治此怪物的勇士,必将获得无上荣耀,名震朝野,被世人传颂。但与此同时,那缠绕在怪物身上的深沉怨力与业障,也会如同附骨之疽,纠缠于退治者之身,最终导向不得善终的凄惨结局。这并非简单的功过相抵,而是一种更为诡谲的命运诅咒。阴阳头深知其中利害,他不愿让自己或麾下的精英阴阳师去承担这份看似荣耀实则凶险的使命。于是,他选择了“无能”——在朝议上表现得束手无策,将难题抛给了整个朝廷,暗中却推动了由武士来解决此事的进程。他甚至严厉告诫了自己一直颇为看好的年轻俊才,安倍晴明的直系后裔——安倍泰亲,严禁他插手此事。
安倍泰亲,此时虽年轻,却已显露出不逊于先祖的敏锐灵感和占卜天赋。他同样通过自己的卦象,看到了类似模糊而危险的预兆。他内心并非没有攘除奸邪、护卫皇室的意愿,但卦象同样显示,更大的波澜尚在日后。此时贸然出头,非但可能应了那凶兆,更会打草惊蛇,错过未来真正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机。“不动如山,以待天时”,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于是,他遵从了阴阳头的命令(或者说,与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选择了隐于幕后,静观其变。他看着源赖政挺身而出,看着他射落鵺鸟,看着他获得封赏,也暗中关注着那之后围绕鵺尸引发的麻烦,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感。
当然,属于鵺的故事毕竟是过去式了,现在名动京都的人物,也便是那位“玉藻”了。而就在玉藻前入宫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安倍泰亲在自己的宅邸中进行例行的星象观测与占卜。他点燃熏香,净手凝神,将心神沉入卦盘之中。然而,与往常的平静不同,这一次,卦象刚起,便呈现出一种混乱而强烈的态势——大凶之兆,直指皇宫核心,且与一股庞大而诡异的“美”与“魅”的力量纠缠在一起。
泰亲眉头紧锁,指尖快速掐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卦象显示,这股力量并非突然出现,而是早已潜伏,如今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其目标直指国家的根基与气运。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个轰动京城的“第一才女”,想起了她近乎传奇的入宫经历,想起了宫中关于她“自带光华”、“贤德姬君”的传闻,以及那些靠近她便遭遇不幸的模糊流言。
“果然……并非空穴来风。”泰亲喃喃自语,脸色凝重。他走到供奉着先祖安倍晴明画像的龛前,恭敬地奉上清水与香茗。画像上的晴明公,目光似乎正穿透时空,静静地注视着他。
“先祖在上,”泰亲低声祷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与坚定,“京都上空,妖氛日盛。此前‘鵺’之乱,或许仅是序幕。今有异类,假借美色,蛊惑圣心,潜伏于宫闱之内,其志非小,其祸恐烈。弟子泰亲,虽才疏学浅,然承袭祖志,守护京都安宁,责无旁贷。”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血脉中流淌的、源自那位传奇阴阳师的灵力。卦象中那片混乱的黑暗与扭曲的光华,与那位绝色宠妃的身影逐渐重叠。
“莫非……”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安倍泰亲日后成名立万,乃至肩负起护卫王朝气运之重任的契机,便应在此女身上?”
殿外夜风拂过庭树,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回应着他的疑问。一场围绕着绝世妖妃,关乎王朝命运的暗斗,此刻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