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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暝内心深处,一丝微弱的、近乎直觉的预感,如同风中残烛般指向一个方向——天界。

“天界?”星暝自己都觉得这念头有点荒诞不经。那地方以清净无为着称,天人们餐风饮露,逍遥度日,跟地上这些打生打死、阴谋诡计的烂摊子能有什么关系?跑去那里找对抗“历史覆写”的关键,听起来就像是想用绣花针去撬动泰山。可眼下,这已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看似不靠谱的稻草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压力太大,开始出现幻觉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低声自嘲了一句,不再犹豫。身形一晃,便彻底融入了空间的夹缝,开始向上,不断向上攀升。

天界实际上位于冥界的顶端。越往上,空间的规则越是奇异而坚固,仿佛一层层柔韧却排斥性极强的薄膜。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周围是无形的、粘稠的阻力,时不时还有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袭来——有时是仙乐缥缈,有时是金莲涌现,有时又是各种难以理解的几何图形闪烁,试图迷惑他的方向感。

“这帮天人,住的地方都这么麻烦……”他忍不住吐槽。好几次,他差点触发了一些隐匿的警戒机制,周围突然亮起柔和却带着警告意味的流光符文,吓得他赶紧收敛气息,像个偷溜进别人家后院的小贼一样,屏息凝神,直到符文缓缓黯淡下去,才敢继续前进——虽然现在的他理论上已经“无敌”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天下英雄何其多也?他甚至还莫名其妙地闯入了一片被精心照料的桃林,差点一头撞上一个正在给桃子浇水、哼着古怪小调的天人老头,幸好他反应快,瞬间隐匿,那老头只是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风这么大吗?”又继续浇他的桃子了。

历经一番不算轻松(且略带尴尬)的跋涉后,周围的压力骤然一轻。他突破了一层特别浓郁的、散发着清香的云障,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有顶天。

脚下的草地柔软得如同最上等的绒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肆意生长,色彩斑斓却不显俗艳。空气中涌动着充沛而温和的灵气,呼吸间都让人感觉神清气爽。极目远眺,是无边无际、缓缓流淌的云海,云海之中,无数浮岛山峦星罗棋布,上面隐约可见精致的亭台楼阁,瀑布如银河倒挂,在云霞间闪烁着七彩的光晕。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那片几乎望不到边际的桃林,棵棵桃树虬枝盘结,枝叶繁茂,上面挂满了沉甸甸、散发着诱人光泽和浓郁灵气的仙桃——虽然以星暝的经验来看,这些桃子估计硬得能砸碎石头。

“这里……风景倒是不错,养老圣地。”星暝站在柔软的草地上,感受着与下界截然不同的宁静与祥和,心里的不确定感却越来越强,“但要说这里藏着能对抗‘抹除’的关键……怎么看都像是我想多了。”他感觉自己这趟可能真是脑子一抽,病急乱投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打道回府再想别的办法(虽然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办法)时,一个充满活力、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心的少女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嘿!那边的!生面孔啊!新来的?……嗯——?!”声音的主人似乎在仔细感知着什么,语气从随意变成了惊讶,“你,很强诶!跟其他那些软绵绵的家伙不一样!”

星暝心中一动,立刻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看起来与周围“格调”格格不入的少女。她有一头如雨后晴空般湛蓝的及腰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发丝在灵气的微风中轻轻飘动。头上戴着一黑色礼帽,帽檐别出心裁地装饰着几颗看起来就很水灵、仿佛刚摘下来的桃子和几片翠绿的桃叶,为她增添了几分野趣。而此时她那双鲜红色的眼瞳,正毫不避讳地、充满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星暝,完全不像其他天人那样空洞或超然。

“是地上人吗?”少女又凑近了两步,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完全没在意所谓的社交距离,“我可有日子没见到从下面上来的人了!——差点忘了自我介绍!”她挺了挺胸,带着点骄傲地说,“我是比那名居家的长女!比那名居天子!记住了哦!”她说着,目光依旧在星暝身上扫来扫去,重点在他那身与天界格格不入的、带着风尘和空间波动的衣着上停留,“那么……你呢?”

星暝大脑飞速运转。报真名?天知道这些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天人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能力或禁忌。万一有什么“真名契约”、“呼名落马”之类的法术,或者像某些志怪小说里写的,应一声就被吸进什么奇怪的法宝里(比如葫芦?),那可就亏大了。而且,眼前这位自称比那名居天子的少女,跟他想象中威严端庄、清心寡欲的天人形象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眼神,这气质,活脱脱一个被惯坏了、精力过剩、唯恐天下不乱的……问题儿童?一种恶作剧和试探的心理油然而生。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高深莫测(他自认为)的表情,用一种低沉的、仿佛带着某种阴谋的语气说道:“我乃八云白,地上妖怪贤者八云紫的兄长。”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天子的反应,见她眼睛瞪得更大了,便继续信口开河,“此次潜入天界,乃是奉了家妹之命,先行查探地形,摸清尔等虚实,为她日后率领万千妖众,大举入侵天界做准备!”他说完,还故意环视了一下周围优美的环境,仿佛在评估这里的战略价值。

他预想了对方可能的反应:震惊、愤怒、立刻呼叫守卫、或者直接动手拿下他这个“入侵者头目”的“哥哥”。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比那名居天子听完,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猛地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入侵天界?!真的吗?!太棒了!听起来就很有意思啊!带我一个如何?我早就觉得这天界死气沉沉的,无聊透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需要我做什么?我知道好多天界的秘密通道……呃,虽然大部分都被封上了……但我可以帮你们吸引注意力!”

“……”星暝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这反应……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吧?!这位天人小姐,你的立场呢?你的责任感呢?

他强行压下吐槽的欲望,清了清嗓子,试图将主动权拉回来:“带你一个?嗯……此事事关重大,并非儿戏。”他故作沉吟,目光锐利(他自认为)地看着天子,“不过,看在你如此……有诚意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只是……”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正如我方才所言,我需为入侵做准备。你若想加入,需得纳一份‘投名状’方可。”

“投名状?那是什么?”

“呃……就是秘密。”星暝差点没噎住,赶紧解释,“比如,你知不知道天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境、禁地?越危险、越神秘、越没人敢去的那种越好!这些情报,对我们未来的‘大业’至关重要!”

“秘境……禁地……”天子用手指点着下巴,真的开始努力思考起来。她皱着眉,嘴里念念有词:“蟠桃园不行,虽然桃子好吃但守园的老头看得紧……天池……那边除了洗澡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苦思冥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用力一拍手:“啊!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地方,绝对符合你的要求!”她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再往上,一直往上,穿过好几重没什么人住的‘空天’,有一片叫‘混沌海’的地方!那里可足够邪门了!能量乱流跟疯了似的,空间碎得像破布,听说以前还有不信邪的天人想进去探险,结果差点被卷进去再也回不来!而且那里好像有什么天然的屏障,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够危险、够神秘了吧?!”

“混沌海?”星暝心中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以及“能量乱流”、“空间破碎”、“天然屏障”的描述,瞬间与他那模糊的预感重合了!那种连天人都无法轻易涉足、蕴含着混乱与未知的地方,正是最有可能隐藏着对抗“覆写”线索的所在!

“连天人都无法进入?确定吗?”他追问道。

“反正我是没听说有谁能真正进去又全身而退的。”天子肯定地点点头,随即又想起自己的主要目的,急切地追问,“那现在可以带我了吧?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入侵啊?我都等不及了!”

星暝却已经没有心思再跟她玩这个“入侵游戏”了。“混沌海”这个名字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几乎可以肯定,那里就是他此行的目标!必须立刻前往!

“好!此事我记下了!待我查探完毕,定会回来寻你,共商‘大计’!”星暝随口许下一个空头支票,身形已然开始模糊,强烈的空间波动在他周身荡漾开来,周围的草地都被无形的力量压得低伏下去。

“喂!你等等!你答应我的!你别想赖账!八云白!!”天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星暝的身影“嗖”地一下,如同挣脱了弓弦的箭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撕裂云层,朝着天界那更高、更不可知的方向疾射而去,彻底消失不见。

“搞什么啊!说话不算话!大骗子!”天子对着星暝消失的方向挥舞着拳头,“什么八云白,一听就是假名字!哼!”她撅着嘴,脸上露出些许不甘的神色,“不过……自己跑去混沌海?胆子倒是不小……而且看起来真的很好玩的样子……”她摸了摸下巴,看着头顶无尽的苍穹,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吃独食!我得想想办法……”

……

与此同时,在天界某一层,一处更加幽静、云霞如同凝固的彩色琉璃般缓缓流淌的区域。

永江衣玖,这位游离于龙族与人类之间的龙宫使,正略显局促地坐在一片悬浮的、光滑如镜的石台上。她有一头蓝紫色的清爽短发,头上戴着那顶颇具特色的黑色帽子,两根红色带子自然垂下。身上是整洁的白色长袖衬衫,胸前系着精致的红色丝带,周身优雅地缠绕着长长的、散发着淡淡绯色光晕的白色羽衣,羽衣边缘打着红色的褶边,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飘动。下身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长裙。此刻,她正陪同着一位让她压力山大的存在。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外表如同黑发萝莉、发间别着那枚蕴含五色光华的玉簪的——龙神大人。只是此刻她将浩瀚的力量收敛于体内,显得平和近人,正姿态优雅地端起一杯清茶,细细品味。台上摆放着简单的天界瓷制茶具,茶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衣玖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位大人物的突然造访,虽然名义上是“路过叙旧”,但总让她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知从何时起,她经常能监测到地上与天界之间有些异常的能量扰动,但具体缘由尚未查明……

龙神放下茶杯,瓷杯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刚想就衣玖又一次汇报的那些能量扰动说些什么,或许是想打趣一下这位总是过于一丝不苟、显得有些紧张的龙宫使,让她放松些。然而,她刚抬起眼,唇边带着的些许笑意还未展开,神色却骤然一凝!

一股极其隐晦、但位格极高、带着明显地上气息与某种决绝意志的空间波动,正以惊人的速度和技巧,穿透层层天界壁垒,其目标直指那连她都视为禁忌的——“混沌海”!

“那是……”龙神霍然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波动的主人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甚至不逊于一些早已消失的古老存在,而且其力量属性与天界格格不入,充满了地上的“烟火气”与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更让她在意的是,“混沌海”那片区域,连她全盛时期都不愿轻易涉足,其中蕴含的狂暴能量极其危险,此刻竟有人如此不管不顾地强行闯向那里?

“衣玖,此地事宜,容后再议。有急事,稍待。”龙神只留下一句简短的话,身形便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五色流光,瞬间消失在原地,朝着那空间波动传来的方向追索而去,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衣玖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端着茶杯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看着空荡荡的对面,以及龙神大人那杯只喝了一口的清茶,茫然地眨了眨眼。

“龙神大人……这是?”她低声自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无奈地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小口啜饮着,心里七上八下。

龙神的速度快如思维,几乎是循着星暝强行突破时残留的空间轨迹与能量涟漪直接追索。然而,当她跨越无数重天,接近那片被天人与神明都视为绝对禁区的“混沌海”边缘时,却不得不猛地停了下来。

前方的情景,让见多识广的龙神也为之动容。

原本就混乱不堪、如同沸腾粥锅的能量乱流——炽热的火、刺骨的冰、撕裂的空间、扭曲的光线——此刻都像是无数条失去理智的凶兽,在那里咆哮、冲撞、湮灭!原本就脆弱如琉璃的空间结构,此时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有些地方甚至直接化为了吞噬一切的虚无黑洞!更深处,那片几乎无人知晓的核心区域,散发出的不再是混乱,而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诡异、仿佛能湮灭一切存在本质、令神明都感到心悸的气息!

“怎么回事?!此地的能量为何突然暴动至此?!”龙神蹙起秀气的眉头,尝试将一丝蕴含着自身法则的神念探入,试图厘清混乱,找到一条通路。然而,那丝神念刚一接触外围的乱流,就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霸道、甚至带着一丝……熟悉而令人不悦的“循环”意味的力量直接弹了回来,那股力量冰冷而绝对,仿佛在宣告此路不通!

她又尝试了几次,想要强行开辟一条临时通道。但那混沌乱流与那诡异的屏障力量相互交织,变得异常坚韧且充满攻击性,不仅未能突破,反而引得更多乱流席卷而来,差点反噬自身!

“啧!”龙神有些不快地收回力量。强行突破不仅极其困难,消耗巨大,而且可能会彻底激怒这片区域,引发不可预知的、甚至可能波及整个天界稳定性的连锁反应。在没弄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贸然硬闯绝非明智之举。

她悬浮在混沌海的边缘,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层狂暴的能量,看清其核心的秘密。她能隐约感觉到,里面有不止一股强大的气息在碰撞、对抗,其中一股带着决绝的探索意志(想必就是那个强行闯入者),而另一股……则更加隐晦、强大,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快的“既定”感。

“看来,里面的‘客人’,不止一位。而且……时机未到,或者说,里面的‘舞台’暂时不容许旁观者入场……” 龙神低语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她不再强行突破,身影再次化作一道五色流光,毫不犹豫地转身,返回了衣玖所在之处。只留下那片愈发凶险、仿佛自成一方战场的混沌海,在无人可见的深处,进行着一场或许关乎世界走向的、极其隐秘而激烈的对决。

……

天上或许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但对于地上那些即将被卷入风暴中心,或者正在风暴边缘焦急等待的人们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在地上,源赖光一行人已经无限接近他们的终极目标——大江山。连绵的山峦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墨汁浸染过的暗紫色调,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越来越浓烈的、属于鬼族的独特气息,其中混杂着劣质酒精、硫磺以及某种野兽般的腥臊气味,令人作呕。山路变得异常崎岖难行,怪石嶙峋,仿佛大地本身都在扭曲、抗拒着他们的深入,植被也变得越来越怪异,扭曲的树木张牙舞爪,地面不时出现深不见底的地缝,往外喷吐着带有腐蚀性的热气。

在一处相对背风、靠近一条浑浊溪流的隐蔽山坳里,队伍进行了最后一次正式的、长时间的休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踏出这个山坳,就将正式踏入鬼族的巢穴,再无回头路。

源赖光卸下了沉重的头盔,紫色的长发早已被汗水和雾气浸湿,几缕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她用溪水浸湿了布巾,轻轻擦拭着脸颊和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望向大江山那如同鬼怪巨口般的主峰方向,那双紫色的眼中,没有少女的怯懦,只有久经沙场的将领特有的冷静、锐利,以及一丝深藏眼底的、对即将到来的恶战的决然。

坂田金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嚯嚯”地打磨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巨斧的刃口。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看似随意,但眼神里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全身肌肉贲张,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金色雄狮,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战斗欲望。他偶尔会停下来,掂量一下斧头的分量,嘴里嘟囔着:“待会儿可得让那些鬼怪们尝尝我这大宝贝的厉害!”

渡边纲则选择了一块相对平坦的青石,盘膝而坐。他用一块柔软的鹿皮,蘸着清水,一丝不苟地、反反复复地擦拭着“髭切”的刀身。他的动作沉稳专注,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在与这位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每一寸刀锋都被他擦拭得寒光凛冽,映照出他坚毅而沉静的面容。偶尔,他会用手指轻弹刀身,聆听那清越的嗡鸣,判断着刀的状态。

碓井贞光则在一旁清点着他的“家当”。他小心翼翼地将各种纸符分门别类,放入随身携带的、内部分格细致的皮囊中。攻击用的“火炎符”、“雷击符”,防御用的“金刚符”、“结界符”,辅助用的“神行符”、“净心符”……每一种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同时,他再次检查了那几枚用于占卜的龟甲钱和黑色石板,眉头微蹙,手指下意识地掐算着,似乎在推演此行的吉凶祸福,但天机似乎被一层迷雾笼罩,最终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一丝不安压在心底。

卜部季武和藤原保昌则主动承担了警戒的任务。季武的身影在周围的岩石和树木阴影间无声穿梭,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或声响,连风吹过草叶的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而经验更为丰富的藤原保昌则按刀立于营地入口处的高地,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周围险峻的山势和密林,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警惕,深知在这鬼族腹地,任何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诸位,”赖光清越的声音打破了山坳中的沉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重新戴好头盔,面甲下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前方便是大江山鬼族核心之地。鬼族之悍勇,远超寻常妖魔,更兼地利之便,此战之凶险,无需我多言。”她的目光透过面甲的缝隙,扫过每个人刚毅的脸庞,“我等奉旨讨逆,扫清妖氛,乃是秉承大义,护佑苍生。然,诸君之性命,于我而言,亦重若千钧。望诸位奋勇杀敌之时,亦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彼此照应,保全自身。我等六人同来,亦当六人同归京都!”

“是!赖光大人(大姐头)!”五人齐声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交般的坚定意志,在山坳中回荡。

金时“嚯”地站起身,挥舞着磨得锃亮的巨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豪迈地笑道:“放心吧大姐头!看我到时候把那些鬼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给咱们当球踢!保证让他们知道厉害!”

渡边纲将“髭切”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卡榫合拢声,他沉声道:“御屋形様放心,吾等必竭尽全力,不负使命,亦不负彼此。”

贞光将最后一个皮囊扣好,系在腰间,郑重地点了点头。季武和保昌也转过身,对着赖光默默颔首,眼神中充满了无需言语的忠诚与决心。

他们并不知道,在某个与现实若即若离的境界缝隙中,八云紫正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又像一个随时准备介入的棋手。她手中的洋伞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渊,倒映着下方山坳中正在誓师的六人,情绪复杂难明。星暝这家伙,又一次不负责任地“失踪”,将这棘手的烂摊子留给了她。她之前并非没有尝试过针对源赖光,就像她曾经无数次给安倍晴明使绊子一样,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这些身负“时代气运”的存在,仿佛总有莫名的力量护佑,总能化险为夷。

想到安倍晴明,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唏嘘。那个曾经与她斗智斗勇、将京都的阴阳道推向极致辉煌的天才,那个连她都不得不承认其惊才绝艳的对手,如今也已垂垂老矣。而当年与晴明争锋相对、同样惊才绝艳的芦屋道满,更是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湮灭于历史长河,只剩下他那已然式微、甚至有些走入邪路的播磨流弟子们,还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风浪,令人感慨时光的无情。即便是她这样见过不少事情的妖怪,在目睹故人(哪怕是曾经的敌人)的凋零时,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波澜。

“然而,眼前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紫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落在源赖光身上。如果这队人真的可能对萃香她们造成致命的、不可逆转的威胁,她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她需要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那个最佳的、或许也是唯一能产生影响的干预节点出现。

休整完毕,源赖光一行人再次踏上征途,脚步坚定地迈出了隐蔽的山坳。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巡逻的鬼族发现了。

“站住!人类!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竟敢踏足大江山圣地!”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皮肤呈青黑色、头上长着一对弯曲巨角的鬼族小头目,带着七八个形态各异、但同样看着不好惹的鬼怪,从一块巨大的、如同鬼脸的岩石后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他手里拎着一根布满尖刺、堪比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沉重狼牙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狰狞和轻蔑笑容,仿佛在看几只误入狼群的羔羊。

赖光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身后众人稍安勿躁。她平静地开口,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吾等乃奉天皇陛下敕令。此番前来,是为挑战酒吞童子及其麾下四天王。还请通报。”

“挑战?奉旨?”那鬼族小头目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他身后的弟兄们也跟着发出各种怪异的哄笑声,“哈哈哈!就凭你们这几个细皮嫩肉、还不够塞牙缝的人类?真是笑死我了!我看你们是迷路了,专门跑来给咱们兄弟改善伙食的吧!”

就在他笑声未落、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股沉重如山岳、冰冷如深渊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众人只觉呼吸一窒,周围的光线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鬼族小头目的身旁,仿佛她一直就站在那里。

那鬼族小头目见到她,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刻收敛了所有张狂,恭敬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喊道:“华扇大姐头!”

茨木华扇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源赖光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全身覆盖在精致甲胄中的人类,才是这群人的灵魂。

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任何废话,华扇手腕猛地一抖,缠在她手腕上的锁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黑色毒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尖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朝着赖光等人所在的区域横扫而去!锁链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抽干的爆鸣!

渡边纲和金时几乎同时肌肉紧绷,就要上前格挡。但赖光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她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童子切安纲”,只是握着刀鞘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递一引,刀鞘的末端如同未卜先知般,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锁链力量流转最微妙、最薄弱的一个节点上!

“铛——!”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悠扬、仿佛能涤荡心灵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山谷中炸响!锁链前冲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其上蕴含的恐怖力量被巧妙地引导、卸开,荡向一旁,狠狠抽打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坚硬岩石上!

“轰!”岩石应声而碎,化为漫天齑粉!

华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更加浓厚、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兴趣和……沸腾的战意。她缓缓收回锁链,紧紧盯着赖光:“……不错。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我这一击,你们确实有资格踏入大江山深处,挑战我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赖光身后那些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武士们,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欣赏与狂气的弧度:“应该有人也认得我这张脸,不过,按照礼节,我还是勉强做个介绍吧——”她微微昂起头,“茨木华扇。也便是你们人类口中常说的,那个茨木童子。”她的眼神中那丝“狂气”愈发明显,如同暗流汹涌的海面,“希望你们……不会太快就成为这大江山无数残骸枯骨中,不起眼的新成员。”

说完,她转身,对着那噤若寒蝉的鬼族小头目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对着赖光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酒宴早已备好,就等诸位‘恶客’……入场了。”

赖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童子切安纲”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她心神更加清明。她示意部下们保持最高警惕,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跟上了华扇。金时等人立刻紧随其后,结成紧密的阵型,神经都绷紧到了极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握武器的手心微微出汗。

随着华扇深入大江山,周围的景象越发骇人。粗犷巨大的石质建筑依着陡峭的山壁搭建,风格狂放不羁,充满了力量感。随处可见燃烧着鬼火的火炬,将环境映照得光怪陆离。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颅骨被当做装饰品悬挂在岩壁或石柱上,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焦香以及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

而从道路两旁、岩石后面、甚至头顶的山壁上,投来了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充满各种情绪的目光——有赤裸裸的敌意,有纯粹的好奇,有贪婪的食欲,有残忍的戏谑,也有纯粹的审视……那些鬼族形态各异,有的高大如小山,肌肉虬结;有的矮小精悍,爪牙锋利;有的背生尖刺,有的多头多臂……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散发着强悍的气息和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野性而危险的压迫感。他们看着这队有胆量敢深入他们住处的人类,如同在看一群主动走入兽笼的猎物,与星暝记忆中那些可以一起大碗喝酒、大声吹牛的憨厚形象截然不同。这才是鬼族面对外来入侵者时,展露的真正面目——凶暴、排外、弱肉强食。

这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血腥厮杀的氛围,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赖光一行人,持续了相当长一段路程。直到华扇将他们引到了一片极为开阔、仿佛将山腹都掏空了的巨大石坪上。

石坪中央,数堆巨大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将整个空间照得明暗不定。周围散落着无数硕大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空酒坛,以及堆积如山的、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巨型兽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坪中央那三个气息最为磅礴的身影。

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坐在一个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几圈的酒桶边缘,悠闲地晃荡着双腿,手里拎着那个标志性的、看似不大却仿佛永远倒不完酒的伊吹瓢,仰着头“咕咚咕咚”地豪饮着——正是伊吹萃香。她看到赖光等人被华扇引来,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醉意朦胧和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

另一个则是身材高挑丰满、充满力量感的星熊勇仪。她直接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巨岩上,面前摆着一个堪比小脸盆的金属酒杯,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烈酒。她穿着红色的短裙和白色上衣,黄色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此刻,她正抱着那巨大的酒杯,仰头畅饮,然后重重放下,发出“哐”一声巨响,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般扫过赖光一行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见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的兴奋。

而第三位,则是一位气质更为沉寂内敛,却也更加深不可测的鬼族女性。她留着黑色的清爽单马尾,头上绑着一根醒目的红色缎带,拥有一双如同深潭静水般的红色眼瞳。她外罩一件镶有白色衣边的红色法衣,内穿灰色袖子的中衣,额头上有一根笔直锋利的红色长角——源赖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最久,那是一种遇到同类、遇到足以让自己全力以赴的对手时,本能产生的警惕与期待。

华扇走到她们身边,简单地介绍道:“伊吹萃香,星熊勇仪,矜羯罗。”她特意指了指持剑的矜羯罗,“她们,连同我,便是大江山的四天王。”

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成了冰块,双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能碰撞出无形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令人神经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坐在酒桶上的伊吹萃香突然笑了出来,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重。她轻盈地跳下酒桶,拎着伊吹瓢,摇摇晃晃地走到队伍前面,用葫芦嘴指着略显错愕的赖光等人,脸上带着灿烂又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大声宣布:

“哎呀呀,瞧你们这一个个紧张的,脸绷得比石头还硬!既然是远道而来‘挑战’的客人,光是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也太不懂风情了!”她用力拍了拍旁边一个几乎有她整个人高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巨大酒坛,发出“砰砰”的闷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提高了音量,用整个石坪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

“——按照我们鬼族待客的最高礼仪,第一个挑战的项目——”她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赖光等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得意地宣布:

“就先从酒量开始如何?!是英雄是好汉,酒桌上见真章!连我们鬼族的‘鬼杀’都不敢喝,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谈什么挑战?!能喝倒我们,再谈打架的事!”

她这话一出,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和压抑,瞬间被打破、冲淡!星熊勇仪也紧跟着发出了豪迈的大笑声,用力将酒杯顿在岩石上,附和道:“没错!萃香说得对!无论如何,先过了酒这关再说!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豪杰?趁早滚下山去!”

就连看似气质清冷的矜羯罗,嘴角也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兴味的表情。而周围那些围观的、原本充满敌意的鬼怪们,也纷纷跟着起哄,发出各种怪叫和口哨声,气氛一下子从肃杀变得……诡异而喧闹。

源赖光一行人面面相觑,显然完全没料到鬼族的“挑战”会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始。金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他那头灿烂的金发,小声嘀咕,语气居然有点跃跃欲试:“喝酒?这个……这个我好像挺在行的啊……”

赖光看着眼前画风突变的鬼王们,又看了看那硕大无比、散发着惊人酒气的酒坛,面甲下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混合着错愕、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她缓缓地,再次摘下了那头盔,紫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露出那张英气与美丽并存的脸庞。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又带着点不甘示弱、迎难而上的神色,声音在喧闹的石坪上清晰地响起:

“客随主便。既然这是贵地的规矩……”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那巨大的酒坛,又看向脸上带着狡黠笑容与些许吃惊的伊吹萃香。

“——这酒,我们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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