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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沉入冰窟,先前那些纷繁复杂的算计、布局、京都的风云变幻,瞬间被搅得粉碎,脑海里只剩下一团混乱的麻絮,理不出半点头绪。他此刻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一种灼心的焦躁和不安,最迫切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灵梦到底怎么了?他甚至没顾得上和紫多说一句,手臂轻摇,便已朝着永远亭的方向拉开一道光隙,速度快得在空气中带起一阵轻微的呜咽声。

八云紫看着他瞬间消失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手中的洋伞尖轻轻一点地面,身旁的空气如同光滑的绸缎般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她也随之隐入其中,消失不见。

……

永远亭的庭院依旧笼罩在迷途竹林特有的静谧之中,薄纱般的雾气在竹叶间缓缓流动,带着沁人心脾的竹叶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味。星暝几乎是直接“闯”了进来的,脚步带起的风吹动了地面几片枯黄的竹叶,发出簌簌的轻响。

蓬莱山辉夜正坐在屋内,面前摆着一个矮几,上面散落着许多极其精巧、结构复杂的金属零件,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齿轮,试图将它嵌入某个核心部位。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星暝,脸上那惯有的、带着几分超然物外和戏谑玩味的笑容收敛了些,难得地显露出些许正色,将手中的镊子和零件轻轻放下。

“你来了。”辉夜的声音比平时要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她没多说什么寒暄的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偏殿的方向,那双深邃的黑眸中传递出“情况不妙”的信息,“永琳在那面。直接进去吧。”

星暝甚至没来得及点头,脚步已经迈开,几乎是带着一阵风地穿过光滑的木质走廊,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他一把拉开门帘,毫不犹豫地踏入偏殿。

房间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中带着奇异的药草气味,这味道与一种清冷的、属于永远亭特有的、仿佛月光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灵梦静静地躺在铺着雪白洁净布单的床榻上,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微微颤动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濡湿的紫发黏在皮肤上。往日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全无血色的苍白和痛苦的神色,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有些干裂发白,甚至无意识地微微颤抖,齿间偶尔泄出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呻吟,仿佛正被困在一个无法挣脱、无比痛苦的噩梦之中。

八意永琳正站在床边,手中拿着厚厚的记录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符号,她正飞速地写着什么,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则稳稳地搭在灵梦纤细的手腕上,指尖泛着淡淡的灵光,似乎在持续监测着她的脉搏和内息流转。床边的银质架子上,挂着几个透明的琉璃瓶子,里面盛着不同颜色的、微微荡漾的清澈液体,一根细长的、中空的透明管子连接着其中一个瓶子,另一端则小心翼翼地没入灵梦盖着的薄被下,显然正在进行着某种精密的输液治疗。永琳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即使星暝和随后悄然无声出现在门边的八云紫走了进来,她也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来了。”

星暝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灵梦那充满痛苦的脸上,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冰水的巨石,又沉又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躁颤抖,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担忧还是泄露了出来,让他的语调变得有些干涩:“师匠……灵梦她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永琳这才放下记录板,转过身,那双看透世间万物、历经无尽岁月的平静眼眸扫过星暝和紫,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直接给出了最简洁也最残酷的答案:“中毒。”

“中毒?”星暝的瞳孔微微一缩,这个答案既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各种可怕的猜测瞬间闪过脑海,他立刻急切地追问,“中的什么毒?严重吗?怎么会中毒?是谁干的?”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射而出的箭矢。

“一种学名很难记,通常只生长在阳光难以照射到的阴暗潮湿腐木地带的斑纹毒菇。”永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像是在做一份客观的学术报告,她走到旁边的托盘前,拿起一个透明的琉璃皿,“毒性非常烈,属于神经毒素和致幻毒素的混合体,会直接侵蚀中枢神经系统,并会产生极其强烈、足以逼疯常人的幻觉。幸好吃下去的量不算特别多,而且——”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灵梦苍白汗湿的脸上,“灵梦自身的根基和生命力,远比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要深厚坚韧得多。一股极其庞大的灵力在毒素彻底爆发前本能地运转起来,抵消了一大部分毒素的破坏力,顽强地护住了她的心脉和主要脏器。否则,以这种毒素的烈性,现在的情况就远不是昏迷和痛苦这么简单了,很可能……”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她将手中的琉璃皿示意给星暝看,里面放着一点残留的、颜色艳丽得近乎妖异、带着诡异斑点和小伞状结构的蘑菇碎片:“发现她时,她手里还紧紧攥着这个,指甲几乎掐进了菇体里。从她口腔内的残留物检测来看,初步判断是误食。”

星暝死死盯着那色彩妖艳得过分的蘑菇碎片,眉头锁得更紧,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误食?灵梦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大大咧咧、漫不经心,但在野外分辨东西能不能吃、有没有毒这种作为巫女最基本的生存常识和直觉,她不该如此疏忽大意才对。

永琳似乎看穿了他眼底深深的疑虑,继续用她那平铺直叙、却总能精准命中要害的语气说道:“目前,她身体里的毒素,通过我特制的解毒剂和输液治疗,再加上她自身强大的修复能力和灵力净化,算是勉强稳定下来了,彻底清除只是时间问题。但是……”

她的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沉重,目光也变得更为深邃,仿佛能看透灵魂的迷雾:“真正棘手的问题,恐怕并不在她的身体上。”

星暝和紫都立刻看向她,眼神凝重。

永琳的目光重新回到灵梦身上,仿佛在解读那些无形的数据:“在治疗过程中,我仔细检查了她的灵魂波动和精神状态的细微变化。我发现,她的意识深处……存在着非常严重、盘根错节的郁结和自我消耗的迹象。那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黑暗,像是被什么东西长久地侵蚀着。用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她很可能长期被极重的心理问题所困扰,比如……深度的抑郁,或者某种类似的精神损耗。”

星暝彻底愣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那家伙平时看起来……她总是……”他总是想起灵梦没心没肺大笑、嚷嚷着无聊、偷懒打瞌睡的样子——这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看起来乐天开朗,没心没肺,仿佛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能真正让她烦恼?”永琳接过了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很多时候,那或许只是一种保护色,一种连她自己都习惯了的、面对世界的伪装。甚至有可能,连她都未曾真正察觉或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状况。这种精神上的‘病’,有时比身体上的伤更隐蔽,也更难察觉。”

她停顿了一下,抛出了一个更让星暝心惊肉跳、如坠冰窟的猜测:“而且,根据我的灵力追踪观察和毒素在她体内扩散的痕迹进行回溯分析……在毒素刚刚侵入的初期,有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关键窗口期。以她自身所拥有的那种庞大而精纯的灵力,是完全有机会、有能力将其强行逼出体外,或者至少立刻进行有效中和封锁的。但是……”

永琳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她的潜意识,或者说某种更深层的意念,似乎……放弃了这么做。甚至可能……在无意之中,默许、乃至某种程度上助推了毒素的蔓延和侵蚀。换句话说,食用毒蘑菇或许并非她清醒意识下的主动选择,但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求生本能似乎被某种更深层的、消极的、甚至是……绝望的东西压制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灵梦有些痛苦的、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输液瓶中液体滴落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嗒……”声,每一声都敲在人的心上。

永琳说完这些,便转过身继续监测灵梦的生命体征:“我能处理和完善的,是她身体里的毒和由此引发的生理紊乱。至于其他的……发现她并第一时间将她送来这里的人——是你,八云紫——如果想知道更多发现她时的具体情况和前后缘由,你还是去问那位消息灵通的贤者吧。现在,让她绝对安静地休息,不受打扰,才是最好的治疗。”

星暝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灵梦苍白的脸,然后转向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八云紫。紫的脸上也收起了平日那抹神秘莫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紫色的眼眸中沉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深思,也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无奈和沉重。

两人默契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重新回到永远亭那被竹林薄雾笼罩的安静庭院中。外面的雾气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缭绕在竹枝间,让一切都显得有些朦胧和不真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星暝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紫,眼神锐利而急切,“你是怎么发现她的?具体在哪里?当时是什么情况?”

紫轻轻叹了口气,用折扇的骨架部分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目光投向雾气深处,仿佛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就在魔法森林的外围,一片很少会有人去的、地势低洼的潮湿林地里。咱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昏迷不醒了,蜷缩着倒在一片厚厚的、腐烂的枯叶上,脸色白得吓人,呼吸也很微弱,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点醒目的蘑菇碎片……”

她语气平缓却带着千钧重量:“咱之前也去神社那边问过,说灵梦早早起床,出门散心,直到天色渐亮还没回来,大家都有点担心了。咱就顺着她在现世留下的、极其微弱的灵力痕迹去找。没想到……”她摇了摇头,扇子也停止了敲击,“最终找到的会是这样的景象。据神社的其他人,主要是星焰和留琴说,她出门的时候心情看起来还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过分开朗了,还笑着和她们挥手说‘只是睡不着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很快回来’,让大家别担心。所以谁也没想到……最终会出这种事。至于她为什么会独自跑去魔法森林、那么偏僻的地方,又怎么会……恰好误食了那种明显不对劲的东西……”

紫的目光变得幽深,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竹林和迷雾,看到那片幽暗诡谲的森林深处:“这其中的缘由和经过,恐怕真正清楚的,只有等她清醒过来,由她自己来说了。”

星暝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他自以为了解灵梦,那家伙即使心里真的藏着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感到多么疲惫,也总是习惯性地用笑容和“没事啦”、“我很好”之类的话来掩盖过去,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的脆弱,更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可他却从未想过,在那副仿佛永远阳光灿烂的乐天派面具之下,可能一直隐藏着如此深重、如此令人窒息的阴霾和痛苦。而他们,他,以及她身边的所有人,竟然都毫无察觉。

“我知道了……”星暝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自责。他没有选择继续留在永远亭,而是猛地转身,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默默离开了这片被药味和迷雾笼罩的地方。

回到博丽神社时,朝阳正将几缕残破的金红色光晖洒在寂静无声的庭院里,像是试图温暖这突然变得冷清的空间。往日这个时候,总能听到些喧闹声——或许是星焰练习操控火焰时不小心点燃了什么发出的噼啪声和她的惊呼,又或许是灵梦懒洋洋地抱怨着肚子饿了、催促着开饭的声音。但此刻,神社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压抑的寂静之中,连风似乎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吹动屋檐下那串早已静止无声的风铃。

星焰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廊下,把小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失去了往日活泼神采、显得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久的大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星暝,黯淡的眼眸亮起一瞬,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带着浓重鼻音轻轻叫了一声:“主人……”然后就又把头埋了回去,小小瘦瘦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无声的哭泣。

星暝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坐在那被烘得有些暖意、但很快又被某种凉意浸透的木台阶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院子里,也顾不上和其他人打招呼。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他对廊下无精打采的众人说道。

“主人你要去哪里?”星焰立刻抬起头,带着浓浓的哭腔和依赖问道,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他也一去不回。

星暝没有回头,脚步已经坚定地迈向了鸟居的方向,只留下简短而清晰的一句话:

“我去找魔梨沙。”

……

另一边。

马车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木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扬起一路细细的尘土。这支从摄津国出发的队伍规模不小,核心护卫的十余名武士更都是满仲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手始终不离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越发茂密、光线幽暗的树林。即便是晴朗的白天,这条通往京都的官道也显得有几分荒凉和肃杀,谁也不知道那些摇曳的树影里会不会藏着剪径的毛贼,或是更糟的、不属于人世的东西。

其中一辆看起来最结实的马车里,未来真正的源赖光——现在对外称呼为“文殊酱”——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她那一头如同紫藤花般醒目的长发,被一顶做工精致的市女笠仔细地遮掩了起来,这是出发前父亲满仲板着脸再三要求的——“光,你的头发太特别了,现在外面不太平,我们又要去京都那等复杂的地方,低调行事,莫要惹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是非议。”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她本来极力抗拒坐在这个闷罐似的车厢里,更想像父亲那样骑在高头大马上吹风,甚至跑到队伍最前头去充当探路的先锋,但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驳回了,甚至还被少见地严厉说教了一通。

“光!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坐在车里!而且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是让你玩闹的时候!收起你的好奇心,安稳待着!”满仲当时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让她只好撅着嘴乖乖爬进了马车。

车厢里空间不算小,铺着软垫,但随着路途延长,还是显得格外气闷无聊。光先是数着车窗帘子晃动的次数,然后又试图辨认外面武士们偶尔传来的低语声,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实在闲得发慌,她忍不住抽出一柄随身携带的、缩小版的木刀。这木刀打磨得十分光滑,重量也趁手,是她平日里偷偷模仿武士练习时用的。

她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对着车厢内有限的空气比划起来。先是简单的劈、砍、刺,接着是她自己凭着感觉琢磨出来的、带着精妙章法的连贯动作,小小的身体随着动作微微扭动,嘴里还下意识地发出轻轻的“嘿”、“哈”之声,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激烈过招。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流畅,甚至带着一种与她稚嫩年龄不符的凌厉和专注,木刀破空发出细微的咻咻声。

小幅度地挥舞了一阵,因为刻意控制着距离,额角微微见汗,她才稍稍停了下来,将木刀横在膝上,微微叹了口气。车厢的颠簸让她有些晕乎乎的,思绪也不由得飘远了。她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偷偷躲在父亲书房外的廊下,隐约听到父亲与一位心腹家臣的低声谈话。话语断断续续,似乎提及了她,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弟弟”赖光,说什么“劫数”、“替代”、“安然无恙”之类的词。

那个小婴儿……赖光,印象里是个瘦瘦小小、挺爱哭闹的小不点,脸色似乎总是有些苍白。后来没过多久,就莫名夭折了。府里上下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母亲那段时间也总是眼睛红红的,但看向她时,眼神又格外复杂,抱得她格外紧。

想到这里,光心里有点闷闷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愧疚感萦绕不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因为要替代自己承受那所谓的“劫难”……她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但知道那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以至于需要用一个无辜的生命来交换。

但她很快又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舒服的情绪都甩出去。父亲和那些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大人都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是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方法。如果不这样,死的就是自己了。死亡……光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打了个寒颤。那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她还没活够呢,还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还想成为像父亲那样能斩妖除魔、保护大家的厉害武士……虽然父亲总说女孩子家不该想这些,应该学学琴棋书画,做个优雅的姬君。

“反正,”她在心里对自己小声嘀咕,像是在说服自己,“明面上,我那个‘弟弟’赖光还‘活着’呢。”父亲对外是这么宣称的,府里上下也统一了口径。也许等到某一天,时机合适了,这个身份就会由自己来继承?谁知道呢,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她现在只是“文殊酱”,是满仲的女儿,一个头发颜色有点特别、喜欢偷偷练武的小姑娘。

与车内女儿略带惆怅和迷茫的思绪不同,马车外的满仲却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毛和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电,不断巡视着前方道路和两侧的情况。京都,权力的中心,漩涡的核心,他终于来了!这股混杂着危险与机遇的气息,反而让他体内的血液隐隐沸腾。

如今这局势,正合他意。各地妖魔活动越发频繁猖獗,就连传承有序、高高在上的阴阳寮内部,似乎也出了个叫“播磨流”的异端,弄出许多速成却邪门的术法,在地方上搅得鸡犬不宁,听说甚至敢和阴阳寮抢饭吃。而京都更是暗流汹涌,听说藤原家前段时间不知惹了什么麻烦,权势不像以往那样稳固,连皇宫里都出了点岔子,闹得人心惶惶。但在满仲看来,这乱局恰恰是他的机会!越是混乱,他这样手握精锐武力、自身勇武、又有着特殊身份的人投入一方,才越显得雪中送炭,价值千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个道理他懂。

他早已仔细分析过京都的形势,藤原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眼下这点风波绝不可能将其轻易击倒。此时前去投靠,正是时候。至于藤原家内部那位高权重的两兄弟,经过上次的事件,如今他更倾向于那位以沉稳实干、心思缜密闻名的左大臣藤原实赖大人,而非据说性情更为骄横、心思更难测的右大臣藤原师辅。在满仲看来,实赖大人听起来,似乎更讲规矩,更好打交道,也更像是一位能成大事的雄主。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满仲所料。当他递上名帖,表明投效之意后,虽然经过了几番必要的盘查和等待,但最终还是得到了藤原实赖的接见。实赖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尤其需要可靠且有力的武装支持来巩固地位、应对各方压力。满仲不仅自身武勇过人,麾下更有一批从摄津带出来的、经历过实战考验的精锐武士,其父经基更是担任镇守府将军,手握兵权,身份特殊。这样一股新鲜而有力的力量主动来投,对正处于微妙时期、急需扩充实力的藤原实赖而言,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实赖对此表现得十分重视,会谈中仔细询问了满仲的经历、麾下实力以及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满仲不卑不亢,回答得条理清晰,既展现了实力,也表足了忠心。

会谈结束后,实赖当即给予了满仲相当高的礼遇和信任,将其纳入麾下,视为得力家将,并拨了几处不错的宅邸供其一行人居住,一应供给也都十分丰厚。这让满仲和他手下的人都安心不少,感觉受到了重视。

虽然满仲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初来乍到的根基,短时间内想要攀上高位是痴人说梦,但只要能在藤原实赖这边站稳脚跟,一步步积累功绩和实力,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亲的余荫,等到局势再次明朗,权力天平重新向藤原家倾斜之时,他必能占据更有利的位置。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家族的未来充满信心。

然而,麻烦事总是接踵而至,尤其是在京都这等权力倾轧之地。就在满仲初步安顿下来,正忙着熟悉环境、打点关系时,从遥远的相模国传来了不太妙的消息。那里的国司一向被看作是藤原氏一派的人,但近来却频频向朝廷送来急报,诉苦叫屈,声称当地妖魔肆虐,形势万分危急,已难以独力抵御,恳请朝廷速速派遣援军,否则恐有失地之患。

实赖看着这样语焉不详却又危言耸听的报告,眉头紧锁。如今这世道,各地与妖怪的冲突确实存在,那种“打不死又死不透”的诡异状况也时有发生,但真正掌握实权的高层人物谁不知道某种难以言喻的“均势”正在形成?大规模的、一面倒的妖患侵袭已经很少见了。相模国司这老滑头,八成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想借此向朝廷多要些钱粮兵甲,中饱私囊;要么更可能的是想借朝廷派去的“援军”之手,去清除地方上那些不听话、或与他有宿怨、被他轻易就能打为“妖魔同党”或“剿匪不力”的政敌豪族,自己则躲在后面坐收渔利,还不用担太多骂名。这种手段,在地方官僚中并不稀奇。

可是,看穿归看穿,表面上却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不仅寒了那些表面依附的地方支持者的心,也容易授人以柄,被虎视眈眈的政敌攻击藤原家只顾京都权斗,不顾地方安危,罔顾臣民性命。尤其是在当前京都舆论对藤原家并不十分有利的敏感时期,必要的姿态必须要做足。

那么,派谁去呢?实赖的目光在麾下可用之人的名单上缓缓扫过。设法调动直属朝廷的精锐军队或者阴阳寮的高手?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而且京都需要力量守卫,绝不能轻易分散。这时,他想到了新投靠不久的满仲。此人初来乍到,急于立功证明价值,手下有一批能战的武士,而且他们来自地方,对处理“妖患”似乎也算有点经验,之前表忠时也说过无惧妖魔。派他们去最合适不过——一来可以试试他们的成色,看看是否真如所说那般勇武可靠,能否独当一面;二来路途遥远,任务艰险模糊,就算他们途中遭遇不测或任务失败有所折损,也不会太过心疼,毕竟不是自己的核心力量,削弱了也无所谓;三来,最关键的是,用他们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京中藤原家自身的实力,避免无谓的消耗。

计议已定,实赖很快便召见了满仲。书房内,烛火摇曳,实赖面色凝重地将“相模国妖魔猖獗,民不聊生,国司苦苦支撑,亟待强援”的情况,以一种忧国忧民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告诉了满仲,并委派他率领本部人马,火速前往相模国处理此事,“协助”当地国司稳定局势,剿抚并用,务必彰显朝廷(实则是藤原家)的恩威。

满仲何等精明,立刻便领会上意。这既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也是一个难得的、脱离京都视线独自施展拳脚的机会。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单膝跪地,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地领命:“承蒙实赖公信任!将此重任交付于末将!满仲必不辱命,定当竭尽全力,扫清妖氛,安抚地方,扬藤原家之威,不负大人所托!”

数日后,一支规模稍减的队伍再次从京都出发,这次的目标是远在东海道的相模国。满仲依旧骑在他的骏马上,神情比来时更加严肃冷峻,不时回头查看队伍情况,或与身边的副手低声交谈几句。光依旧被不放心的满仲刻意带着,坐在那辆马车里,不过经历了京都的短暂停留和见识了那座巨大都城的繁华与肃穆之后,她似乎安分了些许,只是偶尔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与摄津、京都都截然不同的沿途风景——连绵的山丘、广阔的天地、不同的村落样式。她的小手,依然下意识地紧紧握着她那柄片刻不离身的木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充满未知的旅途中感到一丝安心。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新的挑战已然开始。满仲知道,这趟差事办得如何,将直接关系到他在藤原实赖心中的地位,以及他在京都这个权力泥潭中能走多远。他握紧了缰绳,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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