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这段时日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忙得脚不沾地,连在神社廊下偷闲喝口茶都成了奢侈。他心里揣着两件沉甸甸的大事:一是必须将纷乱如麻的各方信息重新梳理归拢,试图从庞杂的碎片中拼凑出葛叶的真实意图与踪迹;二是迫在眉睫的军备重整——眼下妖怪们的心思浮动,各怀打算,已经有了化为一盘散沙的趋势,必须尽快找到法子将大家的力量重新凝聚起来。
他头一个便去寻了八云紫。他将目前的困境、葛叶那令人不安的阴影、人类势力日益进逼的压力,以及自己那份尚显粗糙的战略构想,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紫的面前。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听完后,那双深邃的紫眸瞥了他一眼,唇角弯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呵……小星暝,只是这种事情,还有必要和咱特意通告一声吗?随你折腾去吧——”
从紫那里出来,星暝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庭院里手持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落叶的蓝。她那五条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舒缓地摆动,保持着某种优雅的节奏。星暝眼睛一转,多日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玩心顿起。他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溜到她身后,看准其中那条最是毛茸茸、引人注目的尾巴尖,闪电般地伸手轻轻薅了一把。
“呜哇——!”蓝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扫帚“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她慌忙转身,五条尾巴“嘭”地一下全部炸开:“星、星、星暝大人!请您不要总是突然做这种……这种事情……”
“哎呀呀,失误失误,纯属手滑,”星暝笑嘻嘻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敏捷地向后跳开两步,“我看蓝你一天到晚不是埋首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就是在这里挥洒汗水打扫庭院,实在太严肃太辛苦了嘛,帮你活跃一下气氛,放松放松神经,有益身心健康!”
眼看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立刻话锋一转,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表情:“对了说正事,我最近要出趟远门,四处巡查一番,联络些旧识。神社那边,灵梦和星焰那些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家伙们,也要拜托你稍微耗些心神了,别让她们闲着没事把神社给拆了,或者又招惹来什么奇怪的麻烦。”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溜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蓝在原地哭笑不得,一边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一边整理着被弄乱的毛发,弯腰捡起扫帚,小声地、无奈地嘀咕着:“真是的……星暝大人又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暝的足迹踏遍了山川湖海、人迹罕至之地。他搜寻着一切可能与葛叶产生关联的细微痕迹——或许是某个荒废遗址残存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妖气;或许是某件从安倍氏古墓中出土的铜镜上留下的、难以磨灭的意念烙印;又或是某些存活了漫长岁月的山精水怪、老滑头鬼们记忆中关于“白狐”、“支配”、“强大而诡异”的残缺片段与模糊传说。
与此同时,他更耗费大量心力,权衡着与日益强大的人类势力之间的进退分寸。哪些边缘地带的摩擦冲突必须暂时隐忍、避其锋芒;哪些重要的节点必须寸土不让、甚至不惜代价地强硬争夺;何时该示弱以麻痹对方,争取喘息之机;何时又该看准时机,以雷霆手段强势出击,打疼对方……这盘错综复杂、关乎无数生灵命运的棋局,每一步都需反复推演,耗费的心神足以让寻常人崩溃。
而博丽神社这边,时光的流逝似乎正悄然侵蚀着这座古老建筑的容颜。或许是很久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彻底修缮了,亦或是灵梦等人的“特意关照”所致,更可能的是神社本身的修复法阵长久没有进行维护——如今饱经风雨的木制廊柱漆色已然有些黯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纹理。一场夜雨过后,屋檐的某一角甚至会持续滴答上大半天清澈的雨水,在廊下敲打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留琴默不作声地扫描着这一切,精确评估着损坏程度。然后,她不知从神社哪个角落的储藏室里,翻找出一个略显陈旧但工具齐全的木工箱,又寻来合适的木料与防水漆,开始逐一进行测量、切割、修补、打磨、上漆。她的动作精准、高效、近乎无声,敲打和锯木的声音被她控制在极低的分贝,仿佛怕打破了这份山间神社特有的宁静与祥和。
星焰抱着膝盖,小脸搁在交叠的胳膊上,坐在屋檐边缘,两只小腿在空中无意识地轻轻晃荡着,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看着留琴像个不知疲倦的工匠般忙前忙后,看着莫名变得有些冷清和空旷的神社庭院,感觉最近的空气都沉甸甸的,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欢声笑语的轻快。
灵梦姐姐虽然还是会笑,会和她说说话,但那种发自内心、毫无阴霾、能感染所有人的开怀大笑似乎少了很多,她常常会端着一杯已经凉掉的茶,望着庭院里那棵大树下——以前她常和魔梨沙在那里打闹、分享点心的空地出神。主人也总是不见踪影,不知道又在哪个角落忙碌着他那些“大事”。卡娜姐姐最终也回了梦幻馆,魔梨沙姐姐更是好久没听到她那活力四射的“daze”口癖和扫帚破空声了。其他那些以前会时不时跑来串门、玩闹、有时还会偷偷带点人类特产零食过来的妖怪朋友们,露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唯一让她觉得还算有点实在变化的事情,就是自己好像真的又长高了一点点。
自从大妖精离开后,她一直牢牢记得她临行前的温柔叮嘱,努力照着她的话去做——不再像过去那样全凭本能和一股蛮力去胡闹、去战斗,而是试着让自己真正静下心来,去感受吹过山林、带着松香与花息的微风,去触摸清晨沾染着晶莹露水的柔软青草与树叶,去侧耳聆听不远处山洞里溪水潺潺流淌的自然韵律,努力将自己真正融入、视为这广阔自然中的和谐一员。慢慢地,她发现自己体内那与生俱来、操控火焰的力量似乎也有了微妙而显着的变化,不再总是那种冰冷、耀眼的银白色,偶尔也会顺从她的心意,跃动出明亮、充满生命力的橙红色,就像最普通的篝火一样,能带来暖意……只是,在极少数她情绪特别低落、或者连自己也没彻底弄明白的瞬间,那跃动的火焰会陡然变得深邃、沉寂、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漆黑,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连她自己都感觉陌生和隐隐的诧异。
这就是“长大”必须经历的过程吗?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如果长大的代价是大家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开心,是失去热闹的玩伴和那些简单轻松的嬉戏时光,那她宁愿永远做个只知道傻玩傻闹、累了就趴在主人膝头打盹、被主人无奈又宠溺地揉乱头发的小不点。她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最近吃得太多了,能量增长太快所以才长得快?要是能少吃一点,再变回以前那个能量微薄的自己,主人是不是就不会总觉得她是个需要独立的大孩子,而不会总往外跑了?会不会就能多留下来陪陪大家?
这时,一阵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伴随着淡淡的、好闻的草木清香传来。冴月麟提着一个手工编织的小竹篮,轻盈地踏入了神社的院子。篮子里装着一些刚采撷不久的、还带着山涧清冽水汽的翠绿野菜。她一眼就瞧见灵梦虽然姿态放松地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杯茶,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地望着远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难以化开的落寞,似乎没什么精神。
阿麟没有直接提起那些可能令人烦忧的沉重话题,她步履轻快地走到灵梦身边,将小篮子放在一旁,柔声开口:“灵梦,看我带来了什么?刚在山涧边采到的,很新鲜哦,晚上可以煮一锅暖暖的野菜汤。对了,最近神社里一切还好吗?总觉得你好像有点提不起劲呢,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灵梦闻言,像是瞬间被按下了某个切换开关,脸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绽开她那种招牌的、充满元气和些许散漫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走神与低落从未存在过:“我?我好得很呐!吃得好睡得香!硬要说有什么不满的话……”她放下茶杯,伸了一个大大的、毫无拘束的懒腰,全身骨骼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然后起身,走到庭院中环顾四周,撇了撇嘴,“可能就是太——闲——了吧!感觉骨头都要闲得生锈了!再这样下去,我作为巫女的职责感都要被懒虫吃掉了!是不是该找点什么事情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呢?”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院子里扫过,从打盹的玄爷到假装自己是装饰品的神玉,最后落在不安分的草薙剑和墙角的扫帚上,似乎在寻找什么能让她“重振巫女雌风”的目标。
阿麟眨了眨她那双清澈澄净、仿佛蕴藏着智慧的金色眼睛,微微歪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疑惑,顺着灵梦那跃跃欲试的目光,好奇地看向院子里的其他“住户”。
星焰被灵梦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顿时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胳膊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
神玉和玄爷展现了惊人的默契,一个瞬间收敛了所有光华,假装自己只是块被随意放置的普通鹅卵石;另一个则把脑袋、尾巴和四肢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缩进了巨大的龟壳里,仿佛已经沉睡了千年。
“喂喂!”只有心直口快的草薙剑忍不住发出声来,“为什么说话就说话,眼神老往老夫这边瞟啊!老夫是剑!是斩妖除魔、享有赫赫威名的神剑!不是用来修房子的榔头,也不是给你解闷的玩具!”
就在这一片微妙的氛围中,留琴的听觉传感器似乎捕捉到了远处山林间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寻常的动静——像是几只兔子在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交谈,隐约飘来“星暝…”、“赖账…”、“胡萝卜…”、“宣传…”等零星词语,但很快又消失了。她内部的逻辑处理器暂时无法将这些碎片信息与当前任务关联,于是将其标记为低优先级背景噪音后便不再理会。她的视觉传感器和分析程序迅速锁定了新的目标——墙角的扫帚。基于上次的“扫地性能优化”任务虽失败但未取消,她判定再次尝试是合理的。于是她默默地走过去,精准地拿起那把扫帚,双手以无可挑剔的力学姿势握住柄部,关节微调,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蓄势待发的突击姿势,能量核心开始为接下来的“高效清洁作业”预热。
“等等!留琴?扫帚?你拿扫帚想干嘛?!那个姿势不对!快放下!”灵梦瞬间警觉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刚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扫而空,脸上写满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惊恐。
……
八云紫悄然藏身于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隙间之后,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紫眸静静凝视着神社里发生的这小小闹剧。看到灵梦瞬间炸毛、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留琴再次引发清扫灾难的样子,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但这丝如同春冰乍裂的笑意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顷刻间便隐去无踪,仿佛只是光影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淡漠中带着一丝了然的深邃,仿佛看穿了无数时光的流逝与命运的织线。她的目光轻轻移开,仿佛穿透了无数空间的褶皱与屏障,落在了遥远彼方的另一处景象上——那里,星暝的声音正如同沉闷的雷声,滚过聚集起来的妖怪们的心头。
此刻的星暝,正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由古老巨石垒砌而成的祭台之上,下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望不到边际的妖怪群。各种形态各异、妖气凛然的身影汇聚于此,躁动的低语与咆哮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他的声音被精纯的灵力所包裹,清晰、有力、极具穿透力,如同实质般压过了山林间的风声与下方的骚动,传遍整个聚集地的每一个角落: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们如今所面临的现实!从出云国度那蜿蜒曲折、饱含着传说与悲歌的海岸线,到北海道那片曾被无尽风雪覆盖的寂静深林,一道无形却冰冷坚硬、充满排斥意味的界限,已经被那些高踞于人类文明顶端的掌权者们,用他们的律法、他们的偏见、他们的恐惧,狠狠地划下!这道界限之后,是所有他们口中所谓‘文明’、‘秩序’与‘繁荣’的领地——京都、奈良、?难波津?(大阪)、博多……这些他们引以为傲、汇聚了无数人口、财富与欲望的治处,连同那些被精心耕作、流淌着乳汁与蜜却也浸染着鲜血与眼泪的广袤田野与河流,如今都处在他们阴阳寮的严密监控之下,被层层叠叠的符咒、结界、以及对于‘非人’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恐惧与敌意,包裹得密不透风,坚不可摧!”
他的目光如同盘旋于高空、搜寻猎物的鹰隼,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台下每一张或狰狞、或迷茫、或愤怒、或麻木的面孔,试图捕捉每一丝情绪的波动。
“看看我们的四周!几乎在每一寸我们曾经自由奔跑、肆意嬉戏的土地之上,如今都是他们的规则在主宰!他们的意志在通行!除了极少数依靠几位大人物的无上伟力勉强维系着的、脆弱得如同泡沫般的平衡地带,何曾有过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和平共处?何曾有过对我们这些‘异类’存在的半分尊重与包容?不!他们视我们为黑夜里的噩梦,为山林中的瘴气,为必须被驱逐、被封印、甚至被彻底净化消灭的祸患!
“曾几何时,妖怪绝不是偏安东国一隅的存在,而是整片大地真正的主宰!我们的每一次退缩,每一次忍让,换来的绝不会是他们的宽容与接纳,只会是他们的得寸进尺,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步步紧逼!直到我们退无可退,失去最后的栖身之所,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彻底消失!”
星暝的声音逐渐拔高,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灼热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情绪,他奋力地想要点燃台下妖怪们心中那份被漫长时光与残酷现实压抑已久的野性、骄傲与怒火。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此刻聚集于此,是渴望一场毫无理性的、只会将双方都拖入毁灭深渊的疯狂厮杀!我们追求的,不是与那个看似繁荣昌盛的人类世界同归于尽,而是要让他们——让那些高踞庙堂之上、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贵族与阴阳师们,也让那些浑浑噩噩、对我们只存畏惧与厌恶的平民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认识到!这片浩瀚的天地,从太古之初,到现今之时,本就孕育并容纳着万千生灵,她的博大足以包容所有不同的存在方式!我们的存在,本身即是这自然法则的一部分,本身即是合理!我们并非在乞求他们的怜悯与施舍,而是要展现出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力量、以及我们扞卫自身生存权利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决心!”
他猛地握紧拳头,体内澎湃的力量奔涌,重重一拳砸在那坚硬冰冷的古老石制祭台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战鼓擂动,强烈地强调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
“倘若命运的洪流,最终不可避免地将我们冲向那最可怕的、彼此憎恨、相互毁灭的悲惨结局!那么,在最终抵达那个万劫不复的终点之前,就必须先让他们看清!看清我们敢于舍弃一切、也要扞卫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存方式与尊严的觉悟!这场漫长而艰苦的对抗,不是为了毫无理智地挑起全面战争,恰恰相反,是为了阻止那最坏、最绝望结局的到来!是为了打破他们试图将我们彻底边缘化、乃至赶尽杀绝的幻想!是为了赢得真正属于我们的、能够自由呼吸、昂首挺胸、不受打扰与歧视的立足之地!”
星暝的目的明确无比——就是要重新凝聚起妖怪们日渐涣散的力量,唤醒它们深埋于血脉之中的那份原始凶悍与团结精神,找回曾经在“妖怪贤者大战”时期,为了争夺未来主导权而爆发出的那股惊人凝聚力与破坏力。虽然如今他们通过威逼、利诱、谈判、合作等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与各地大大小小的妖怪势力都维持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和影响力网络,但他想要的远不止于此。他需要的是更强有力、更紧密的整合,是能够形成一个具有统一意志和战略目标的整体,一个在组织度上足以与日益强势、扩张野心勃勃的人类阵营分庭抗礼、甚至在某些领域形成威慑的强大凝聚力。
这一次,假想敌明确而清晰地指向人类。未必需要立刻引爆席卷一切的全面战争——那对双方都是难以承受的灾难,但持续的施压、精心策划的局部摩擦、针对性的报复行动、以及展示肌肉的威慑性将不可避免。尽管星暝的本质是超越了生死概念的蓬莱人,早已脱离了人类的寿限与许多肉体凡胎的局限,但在如今台下这绝大多数妖怪的认知、情感与归属划分中,他早已被清晰地剥离出“人类”的范畴。他是强大的异类,是莫测的同行者,是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存在,是能带领他们面对这场不知要持续多久、如何惨烈的漫长“冷战”与生存竞争的、值得依赖(或者说,值得它们押注并利用其力量)的象征。
“在抵达那片彼此都无法承受的、名为相互毁灭的最终地狱深渊之前,向我、向你们自己、向所有窥视此地的存在,展现出你们舍弃生命的觉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