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浓的夜空被火把舔得发烫,星暝悬在百米高空俯瞰。山道上蜿蜒的妖军像条发光的蜈蚣,河童们扛着铁皮包裹的竹筒炮,压弯的扁担吱呀作响。狸妖们蜷在草编的斗篷下打鼾,口水把蓑衣浸出深色痕迹。连平时只会躲在树洞里啃松子的松鼠精,此刻都扛着铁锹在队伍末尾小跑。
“星暝大人!”雾岛纱月踩着蜃气浮上来,“前哨发现三处人类岗哨,按您的吩咐都绕开了。”她说话时袖口还在滴落幻术凝成的露水,显然刚处理完侦察任务。
星暝的视线突然被山坳里的异动扯住。某个村落腾起的黑烟里,三十几个杂兵正扛着麻袋从茅屋窜出。领头的熊妖还算规矩,只是用蒲扇大的巴掌扇飞了拦路的老农,没让手下动刀子。远处传来陶罐碎裂的脆响,混着孩童压抑的抽泣刺破夜幕。
背后传来细碎脚步声。瑞灵攥着褪色的神乐铃站在岩边,蓝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那些粮袋……是百姓攒的过冬粮。”
星暝望着队伍末尾那个瘸腿的鼯鼠精——那家伙背上的麻袋裂了口,黄澄澄的粟米正往山涧里洒。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把瑞灵翘起的刘海捋顺,指尖沾了夜露的湿气。
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鼻尖,星焰突然从树梢倒挂下来:“主人!东北方有队妖怪走岔了道,差点撞进人类兵营!”她指尖苍焰映亮岩壁上“禁杀令”的朱红字迹——那是星暝提前用灵力刻上去的。
“……走吧。”星暝踏碎岩角跃入夜空,狩衣上的星纹泛起微光。身后传来纱月幻雾消散的轻叹,还有瑞灵把铃铛塞回怀里的窸窣声。
当他们在山涧截住迷路的河童时,领队的工程师正捧着漏水的水泵欲哭无泪。星暝望着这些鼻青脸肿的家伙,突然意识到队伍里大半河童都挂着彩——人类僧侣的退魔箭某种意义上可比虫族的毒液还难缠多了。
“星暝大人……”年长的河童搓着手掌,“兄弟们实在是饿得慌,那村子粮仓的封印阵……”他展示着被符咒灼伤的掌心,翻卷的伤口还在渗着血。
星暝甩出三袋行军干粮,看着这群技术兵种狼吞虎咽。夜空中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八云紫的隙间在月下咧开诡笑:“小星暝倒是会疼人~”
“前线如何?”他假装没看见紫袖口沾的血渍。三天前派去东海道的天狗传回战报,说在骏河湾撞见了人类的除妖师团和其余伺机而动的虫族残军。
紫的桧扇划过虚空,映出三路妖军的画面:北陆道的鬼族正在砸碎城堡,勇仪的狼牙棒插在“越后国”的旗幡上;东海道的天狗们化作流萤穿梭林间,千早的团扇刚掀翻某个阴阳寮的祭坛;而他们所在的中军……星暝望着画面里偷偷烤地瓜的狸妖们,突然觉得头痛欲裂。
“最迟霜月之末。”紫的指甲戳破投影中的人类关隘和妖军虚影,“要是赶在初雪前还没能击败那位北境之主……”
星暝的手掌沉沉压在瑞灵肩头。少女怀中的神乐铃无风自动,青铜铃舌撞出细碎清响。御币垂落的纸穗泛起微光,将盘踞在山涧底部的黑雾撕成缕缕残烟。那些粘稠的怨气像是被烫伤的蛇,扭曲着钻回岩缝深处。
“歇会儿吧。”星暝屈指弹开沾在御币上的木屑。他瞥见瑞灵发白的指节——这丫头从一开始就举着法器净化行军所过之处,连虎口磨出血泡都没吭声。
岩壁缝隙突然传来细响。先前被怨气侵蚀的枯藤竟抽出嫩芽,鹅黄色的叶尖挂着星暝从未见过的荧光露珠。他忽然想起今早从阿麟那里收到的传书——三十七户流民在妖怪之山东侧的村落遗址上搭起茅屋,裹着头巾的农妇正用折断的锄头翻垦焦土。
瑞灵突然踉跄半步,后背撞上长满青苔的界碑。星暝伸手扶住她时,瞥见碑文上“继刃町”三个字被蚀得模糊不清。少女浅蓝色的瞳孔映着山道尽头零星的篝火,那是他们今晚要拔除的最后一个反抗据点。
“等料理完这帮闹腾的,北边冰原那群……”星暝碾碎脚边的冰晶甲虫。三天前雪女们的先锋队已经跨过津轻海峡,沿途冻僵的妖怪尸体像路标般插在冻土里。
瑞灵忽然拽住他袖口。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半山腰的洞窟正渗出猩红妖火。十七八只妖怪扛着人类铁匠铺抢来的兵器进进出出,领头的独眼貉妖正在石台上蹦跳着训话,镶铜钉的狼牙棒把花岗岩砸得火星四溅。
“鬼族主力都在西线顶着。”星暝摸出怀里的战术图,羊皮纸上用朱砂圈着七个红叉——此刻只剩下眼前这处还在负隅顽抗,“话说,紫呢?……”
星暝话音刚落,星焰便从另一侧飞奔过来。小丫头发梢燎着火星,洛丽塔裙摆被撕开道焦黑裂口:“主人!西南山坳!人类骑兵队和咱们的先锋营撞上了!”
雾岛纱月踉跄着从蜃气中显形,发间珠串断了两三根。她袖口残留的露珠簌簌掉落:“原本按计划绕开了人类哨所,可盘踞在各处山洞的蝠翼妖群突然集体发狂……”蜃妖指尖无意识绞着衣带,“它们故意往人类村庄喷吐毒雾,还抢了官军的赈灾粮车,故意把人类往我们这里引。\"
星暝咽了口口水。远处山脊线突然窜起五道狼烟,橘红色火光映得夜空如同熔炉。他猛然揪住纱月手腕:“那些妖怪的巢穴是否呈卍字排列?附近可有三丈高的青铜鼎?”
“您怎么……”纱月突然噤声。东南方传来地动山摇的爆响,几十个燃烧的妖怪残躯被气浪抛向半空。星暝后颈汗毛倒竖——那些青面獠牙的尸身上,分明附着虫族特有的荧光粘液。
紫的桧扇突然从撕开的隙间里探出半截:“小星暝总算开窍了?”她洋伞尖戳破的虚空里,映出人类阴阳师们结阵的画面。十二道缚妖索正缠住某只发狂的千年蝠妖,燃起的符火却突然转向,将施术者反噬成焦炭。
“是虫族的蛊毒!”星暝并指划开空间裂隙。透过扭曲的银芒,他看见蝠妖巢穴深处堆积着青灰色虫卵,每个卵囊都在有规律地搏动。那些本该在与虫族的决战中灭绝的母巢组织,此刻正分泌着操控神经的毒雾。
山体突然裂开无数蛛网状纹路。三百多只双目赤红的乌鸦从裂隙中涌出,羽翼沾满酸蚀的粘液。它们完全无视天狗族的调令符咒,嘶吼着扑向最近的活物——无论是惊惶逃窜的妖怪,还是结阵防御的阴阳师。
“守住阵型!”瑞灵高举的御币突然爆开青光。净化结界刚罩住三十丈范围,某只发狂的乌鸦就抱着炸弹扑了上来。星暝瞬移过去拽开少女的刹那,爆破的气浪将结界撕出豁口。
紫的隙间骤然扩张,吞没大半冲击波。她金发间游走的紫色电弧突然凝成实体,化作万千蝴蝶扑向失控的乌鸦群。被击中的妖怪们发出非人的惨嚎,甲壳状物质正从皮下翻涌而出。
“虫族的复仇。”八云紫的指甲掐进掌心,“虫王临死前埋下的种子吗……”她话音未落,整座山峰突然塌陷成漏斗状。赤红火浪从地脉喷涌而出,将混战中的生灵尽数吞没。
暗紫色的结界光幕在千钧一发之际笼罩四野。星暝看见隙间里涌出的低语化作实体锁链,将沸腾的岩浆硬生生压回地底。那些在熔岩中挣扎的虫族傀儡,正化作焦黑的纹路烙在结界内壁。
夜空突然凝固了。
星暝能清晰看见八云紫鬓角飘起的金发停滞在半空,星焰指尖跃动的火星保持着炸开的姿态。风里裹挟的焦土碎屑悬停如星子,连地脉深处岩浆翻涌的轰鸣都变得异常遥远。
某种粘稠的寒意顺着脊椎攀上来,他后颈寒毛根根竖立——这感觉就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越是挣扎越能感受到丝线上传来的震颤。
寒风裹挟着虫族特有的酸腐气息掠过焦土。他猛然抬头望向东北方,瞳孔中倒映着逐渐扭曲的夜空,就像有人用沾满蜂蜜的蛛网裹住了整片战场。
“咔嗒。”
物品碎裂时爆开的脆响在耳畔炸开,香取耀司指尖的虫甲残片正从虚空坠落。这个曾经端着琉璃盏品鉴月露的儒将,此刻披着焦黑的外衣悬在半空。他左臂的鞘翅断茬处不断滴落荧绿色黏液,右眼睑被酸液腐蚀得只剩一半,却仍用剩下的复眼死死锁定结界中每个人。
“你明明能回南洋……”星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不是结界阻隔,而是四面八方涌来的妖力正形成真空般的力场。
更多的压迫感从地脉深处渗出。星暝看见自己映在血泊中的倒影正在扭曲,十七道,不,九十一道,不,还不止——不同频率,数不可数的妖力波纹在结界外交织成网。
香取耀司的触角突然高频震颤,发出类似骨笛破音的尖啸。应和着这声号令,整片战场的地面开始蠕动——那些战死的、逃亡的、作壁上观的妖怪们,仿佛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星暝看见曾在宴席上把酒言欢的树精拖着断根爬行,拒绝结盟的虎王带着残部在远处山脊亮出獠牙,甚至几天前刚被剿灭的妖怪族群竟也有零星幸存者从尸堆里挣扎起身。
耀司忽然笑出声。这笑声让星暝想起被酸液腐蚀的青铜器,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妖怪贤者,妖怪贤者……你们可还记得,这条道路,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无论是敌人的,还是你们自己的……”
星暝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被扼住一般发不出声。
“三百四十七场血战。”耀司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相互刮擦,他残缺的膜翅突然展开到极致,翅脉间浮现出无数妖族的血色图腾,“你们用同族的血浇灌出这条称霸之路——”他残缺的指尖突然指向八云紫,“却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结界外浮现的虚影越来越清晰:手持长枪的虎妖军团正在结阵,周身缠绕业火的罗刹鬼掀翻了整片松林,甚至某只本该在深海沉睡的巨龟正用背甲撞碎一切阻挡者。更可怕的是那些藏匿在阴影里的眼睛——成千上万双泛着幽光的瞳孔,属于那些被夺去领地却敢怒不敢言的小妖怪们。
紫的桧扇突然停在鼻尖,她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叩击扇骨。随着这个动作,星暝感觉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虚无——境界线正在悄无声息地重构战场规则。然而这次的空间涟漪格外滞涩,就像在胶水中划动的刀刃。
香取耀司破碎的膜翅突然剧烈震颤,山间松涛随之发出尖锐哨音。他残缺的指尖垂落青绿色粘液,滴在焦土上滋出缕缕毒烟:“或许我们注定败亡,或许我们终将湮灭——可那又如何?至少我们抗争过!至少我们还没有像断脊之犬一般摇尾乞怜!”
整片战场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盘旋的秃鹫僵在半空,爆裂的妖火凝成固态。八云紫扇骨间流转的紫光映得这群亡命之徒的身影愈发狰狞。
“看看这些身影吧!”耀司残缺的鞘翅突然暴涨三倍。溃逃的妖怪群突然集体僵直,瞳孔里翻出虫族复眼特有的青绿色幽光,“被你们抛弃的残兵,被你们榨干的盟友,被你们踩进泥沼的万千蝼蚁——”
整座山体突然剧烈震颤。正在啃食尸骸的乌鸦齐刷刷抬头,喉管里发出虫族特有的高频嘶鸣。
“你们将得到的……”耀司突然行了个标准的唐式揖礼,被酸液腐蚀的面容扯出破碎笑意。他背后万千妖族的虚影开始燃烧,每个燃烧的身影都化作流光投向四面八方,“是支离破碎的,跪着求生的,连脊梁都被碾成齑粉的——”
最后的尾音突然被空间坍缩的轰鸣吞没。星暝感觉后颈汗毛倒竖——那不是恐惧,而是千万道来自不同方位的杀气形成的实质压迫。当他抬头望向夜空时,瞳孔中倒映出密密麻麻的妖力涡流,如同被蛛网黏住的星群。
“可悲的妖族啊。”
紫的叹息轻得仿佛雪落枝头。她的指尖忽然刺破虚空,整片战场瞬间被扯入境界的夹缝。星暝最后的视野里,香取耀司燃烧的身影在万千流光中化作青烟,而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妖族,正如同扑火的飞蛾撞向突然张开的万千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