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取耀司立在溶洞的钟乳石丛间,膜翅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发光的苔藓在他脸上投下蛛网状的阴影,几只刚蜕壳的蜉蝣正沿着他的衣褶爬行。
“淡路岛方面折损兵虫上千。”少年从怀中取出刻着战报的木质简牍,“然隙间妖怪的联军亦折损两成兵力,逃亡人数甚至超过了阵亡者。”
奥罗拉正用触角尖端搅动银酒樽里的猩红液体,杯壁倒映着溶洞顶部垂落的虫茧。某个茧囊突然剧烈抽搐,半截人类手臂捅破丝膜,五指痉挛着抓向虚空。
“您为何突然撤军?”耀司的眼瞳转向溶洞深处堆积的妖骨,“当时只要再多拖一段时间……”
虫王忽然将酒樽倾斜,粘稠液体在地面蚀出红烟:“你是想说,自己准备自燃妖力拖住隙间妖怪?”他鞘翅边缘的荧光扫过少年发白的指节,“这种蠢事留给那些热血上头的家伙就好。”
溶洞深处传来岩层开裂的闷响,某种巨型蠕虫的嘶鸣震得钟乳石簌簌落灰。耀司的膜翅应激性张开,瞳孔中流转的虹光却暗了几分。
“看见那些逃跑的妖怪了吗?”奥罗拉指尖凝出光幕,溃散的妖怪们正在撕咬同伴抢夺食物,“今日他们能为我虫族爪牙惊逃,明日就能为半斗米折腰。”他背后的阴影里浮出无数虫族列队的影像,每只兵虫的复眼都泛着相同的幽绿,“我们与隙间妖怪最大的差距甚至不在兵力——而在士气。”
香取耀司的膜翅在幽光中凝成静止的弦月:“而且北境的雪女,西国的狼王,和其他大妖怪们也都虎视眈眈。若采取全面鲸吞之势,反而会迫使各方势力结成同盟。但若以蚕食之策逐步渗透……”
“正是如此。”虫王面前的光幕突然切换成淡路岛战役的画面,空间裂隙斩落的虫群残肢如雨坠落,“你看那些为他们赴死的小妖——”影像里某个妖怪突然转身扑向传送阵,“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经得起几次消耗?”
发光的萤虫群突然聚成四国岛的轮廓,奥罗拉触角轻点濑户内海的位置:“待他们变成光杆司令……”虚空中浮现出八云紫独自撑伞的画面,“纵使赢下战役,也不过是守着空城的败将。”
耀司的膜翅停止震颤,溶洞顶部垂下的丝线突然齐齐断裂。正在啃食血肉的幼虫们同时抬头,复眼中映出虫王背后展开的星空图——每颗星辰都是正在运作的虫巢。
……
青烟缭绕的密室内,安倍玄昉转身时宽大的袖袍扫落案几香灰,狩衣上的星宿纹路在墙上投出扭曲光影。前来汇报的斥候跪坐在蒲团上,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了口唾沫,手指无意识抠着榻榻米缝隙。
“确认了吗?”
暗卫的呼吸声明显粗重起来:“千真万确!虫族与妖怪杀得天昏地暗,淡路岛的海水都泛着毒浆。那些碎成渣的妖尸里,既有长着鞘翅的硕大怪虫,也有带着鬼面具的骸骨。”他说到激动处,袖口抖落的蜈蚣干尸滚到阴阳师脚边。
安倍玄昉转身时,左肩披着的月白蝉翼纱微微颤动。他黑色的长发扫过腰间悬着的七宝琉璃卷轴,卷轴表面浮现出淡路岛战场的虚影。
“那位妖怪……”阴阳师指尖划过案几上摊开的《百鬼夜行抄》残卷,泛黄纸页停在绘有隙间裂缝的插图,“家祖手札里提过,似乎是叫八云紫?”他突然用银簪挑灭跳动的烛芯,整个密室被诡异的幽蓝荧光笼罩。
斥候膝行半步:“要不要通知其他家的神官们……”
“不可!”案几上的青铜香炉突然炸开火星,“过早入场只会打草惊蛇。”他拾起香炉中半截焦黑的龟甲,裂纹间渗出腥臭黏液,“传令各寮的阴阳生,继续装作占卜失误。”
暗卫突然瞥见主人鬓角的白发挑染在蓝光中泛着磷火般的色泽。他想起几日前在吉野山见到的场景——虫群啃噬过的古树上,黏着数十具只剩半截身子的武士。
“可那些大妖若分出胜负……”
玄昉突然轻笑,指间夹着的古符无火自燃。跃动的火苗里浮现出虫群与妖怪们厮杀的幻象:“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他吹散符灰,灰烬落地竟凝成一个艮下坤上的谦卦。
斥候退出时,玄昉狩衣的宽袖拂过琉璃卷轴。平城京影像突然扩展成整个五畿七道的地图。代表虫族的红点正在东山道,东海道等地蛰伏,而标注八云紫的金色裂隙已从南海道蔓延到备前一带。阴阳师苍白的指尖按在两者交汇处的纪伊半岛,皮肤下浮现出淡淡的银色咒纹。
……
“星暝君终于舍得来瞧妾身了?”辉夜倚着青竹帘轻笑,团扇轻敲掌心,竹帘筛下的光斑在她衣袖上流转。她目光掠过垂首不语的星暝,最后落在攥着星焰手指的蓝发女孩身上,“莫不是又骗了哪家闺女?”
星暝耳尖发烫,喉结滚动两下愣是没憋出话。他原想说来找永琳配药,话到嘴边却成了含糊的咳嗽。瑞灵怯生生探出半个身子,脑后的高马尾随着行礼动作轻晃:“宫、宫出口瑞灵,见过辉夜姬大人。”
星暝喉结滚动几下,轻咳一声:“这是宫出口家的孩子,现在人类村庄的情况你也明白……所以我就把她收作了我博丽神社的巫女。”
“博丽?”辉夜突然用扇骨挑起女孩发丝,蓝发在月光下泛着奇异光泽,“这发色倒像是沾了月海藻。”她忽然俯身凑近瑞灵耳畔,“小妹妹,可别被他那些甜言蜜语骗了去。”
瑞灵慌忙后退半步,木屐踩碎了廊檐垂落的竹影。星焰头顶火苗“噗”地窜高,火星子在两人之间织成屏障:“辉夜姐姐不许欺负瑞灵!”
竹帘忽地被掀开,永琳银发间缠着几缕青烟,手中琉璃瓶泛着诡异的七彩光晕,挟着药香转出回廊:“灵力满得要从毛孔溢出来。”药师目光如刀剐过瑞灵周身,“骨骼经络却像浸水的纸灯笼。”
瑞灵脚下一软,星焰忙用小手托住她膝弯。女孩攥着巫女服袖口发抖,浅蓝瞳孔映着永琳白瓷似的面容:“我、我会死吗?”
“比常人少活二三十年罢了。”永琳拔开瓶塞的瞬间,廊下竹叶突然卷成漩涡,“每日寅时服用,佐以满月之夜的光华——”
“妾身可没说应允。”辉夜忽然用团扇盖住瓶口,眉眼弯成新月,“永琳的药圃里,月影蓟只剩最后七株了。”
星焰头顶的火苗噼啪作响:“主人答应过每周陪辉夜姐姐打牌的!他之前还……”
“星焰!”星暝手忙脚乱去捂小丫头的嘴,狩衣扫翻了辉夜的茶托。永琳指尖的微光精准点在瑞灵后颈,少女顿时昏睡在闪现接过的星暝怀里。
辉夜指尖绕着垂落的鬓发,视线扫过星暝泛红的耳尖:“若用永远亭的秘法温养,倒不必损耗那么多灵药。”她忽然贴近少年耳语,“代价嘛……”
竹影突然剧烈摇晃,惊起檐下铜铃乱响。星暝望着瑞灵蜷缩的睡颜,忽然想起那日废墟间叩首的蓝发少女,额角血痕混着尘土的画面刺得他眼眶发涩。
“成交。”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每周三次,风雨无阻。”
辉夜团扇突然敲在他后背:“星暝君这次若再爽约……”扇面浮现的月纹突然化作银链缠上他手腕,“妾身就把小巫女炼成永远亭的人偶哦?”
星暝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两下却发不出声。永琳拎着瑞灵的后衣领转进药房,木门闭合时溢出带着冰碴的药香。星焰正踮脚够着木柜顶层的青玉葫芦,火苗燎得柜角卷起焦边。
“星焰……”
小丫头蹦蹦跳跳转身,绣着银线的黑洋装扬起热浪:“主人别生气!看我给辉夜姐姐和主人变个魔术。”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指尖突然窜出团苍火,焰心跃出只银雀,扑棱着翅膀落在辉夜团扇尖。
辉夜屈指轻弹雀喙,月华凝成的粟米粒簌簌落下:“比某些人用心多了。”她斜睨着正在收拾药渣的星暝,木屐尖踢了踢榻榻米上的坐垫,“虽说是三缺一,也未尝不可呢。”
星暝刚摸到牌就后悔了——辉夜身侧的矮几上,永琳新研制的醒神香正腾着青烟。星焰跪坐在加厚的软垫上,每摸张牌都要把牌面怼到眼前细看,火苗燎得牌角发卷。
“东风。”辉夜指尖转着张牌,月光在“中”字上凝成水珠,“说起来,前些日子商队带来的话本里,有个问题甚是有趣。”她突然用牌角敲了敲星暝手背,“永恒究竟是多长呢?”
牌桌下的影子突然静止。星暝摸着刚抓到的红中,瞥见柜上摆着的半截素笺——正是他之前输掉的《春江花月夜》残页。
“大概……”星暝突然被星焰拽住袖口,小丫头正用口型比着“九筒”,“就像永远亭的月光?”
辉夜的团扇突然遮住半张脸:“那为何不叫月光亭?”
星焰突然“呀”地跳起来,三张九筒拍得震天响:“杠!”火苗窜上房梁又慌忙缩回来,永琳晒在横梁上的药草泛起焦香。
“是也,辉夜你和师匠建永远亭的时候……”星暝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牌面划痕,“怎么会想到用‘永远’这种名字?”
“南风。”辉夜突然打断他,指尖点在星暝打出的牌上。她垂眸整理牌山时,发间玉簪流泻的辉光在席面投下蜿蜒的银河,“不过是随手题的字——就像某人给神社起名似的。”
星焰头顶的火苗突然分成两簇,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永远就是……”她掰着的手指突然卡壳,牌堆里窜出的青烟呛得星暝和她自己直咳嗽。
星暝拍着小丫头后背,瞥见辉夜执扇的手顿了顿。月光顺着她垂落的袖管流淌,在“中”字牌面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窗外始终未变的竹海。
药房忽然传来水声,瑞灵的闷哼隔着纸门模模糊糊。星暝摸牌的手一抖,北风牌斜斜插进牌堆里。辉夜的团扇突然压住他手背:“慌什么?永琳的安魂汤可比你的三脚猫法术靠谱。”
星焰突然推倒面前的牌,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胡啦!”她指着辉夜身侧的空位嚷嚷,“辉夜姐姐和主人输给我三个糯米团子!”
星暝苦笑着揉了揉星焰乱翘的白毛,小丫头立刻像猫儿似的蹭着他掌心。竹帘外的月光突然暗了半寸,他猛地转头望向西北方——逢魔之原方向的天空正泛着血红色的蜃气。
“那个隙间妖怪又要使唤你?”辉夜慢悠悠码着牌山,素手轻轻扫过刚被星焰燎焦的桌角,“前日她差人送来半车妖骨,说是抵上个月赊的药钱。”
星暝摸到袖袋里裂成两半的定位符,那是今晨紫硬塞给他的:“现在每刻钟都耽搁不起。”他起身时狩衣下摆扫乱了牌堆,“等会得去虫族地盘探探虚实,总挨打可撑不了多久。”
药房的门吱呀开了条缝,瑞灵扶着门框摇摇晃晃走出来。蓝发梢滴着药汁,巫女服领口别着永琳特制的安神香囊。星暝摸出个油纸包塞进她手心:“京都买的牡丹饼,放了双倍红豆馅。”
“交给妾身调教几日,保准比唐国的剑舞姬还伶俐。”辉夜突然用团扇挑起瑞灵的下巴,惊得小姑娘咬碎了嘴里的糖块。永琳在药柜阴影里轻咳,琉璃瓶相撞的脆响里混着警告的意味。
“交给你们了。”星暝起身时将星焰带进袖中,凝视着辉夜执扇的指尖——那里凝着星焰刚才变戏法留下的银雀残影,“有些事……就算成功了也像吞了苦胆。”
“星暝君可听过月都的潮汐论?”辉夜的声音突然贴着耳畔响起,发间的冷香冻得他后颈发麻,“每千年褪去的海潮,总会带走些贝壳。”她指尖掠过少年袖口的红斑,“但总归会有新沙子填满空缺。”
星暝感觉袖中的星焰突然变得滚烫。辉夜的木屐尖踢了踢他小腿:“永琳新制的醒神汤能保千年不倦。”她袖中滑出半枚破碎的玉环,断面处流转着星暝熟悉的灵力波纹——正是他多年前输掉的赌注,“等哪天连东海的沙砾都淘尽了……”
竹风卷着虫鸣掠过回廊,星暝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他带着星焰跃上窗棂时,瞥见辉夜正把玉环残片系在瑞灵腕间。小巫女浅蓝色的瞳孔映着月华,像极了他在四国海湾曾见过的磷光水母。
辉夜的笑声追着他窜上屋檐,混着竹叶沙沙响。星暝从永远亭逃离时,听见风里飘来半句:“记得把妾身的木屐钱算进战损……”
月光在云层中忽明忽暗,夜风卷着狩衣灌进脖领。星焰从袖口钻出扑进星暝怀里:“刚才辉夜姐姐凑过来的时候,主人这里——”她伸手戳了戳星暝胸口,“扑通扑通像打鼓!”
“被师匠的药味呛到了!”少年指尖亮起传送术的碎银光芒,扭头却瞥见辉夜倚在竹帘下捉弄着瑞灵。那抹倩影忽然屈指弹来粒光点,惊得他仓促捏诀遁入虚空。
传送术的余晖消逝在天际时,星暝轻轻叹出那句在唇齿间辗转的话语: “东海扬尘,不过浮云朝露。”他忽然又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