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的蝉鸣突然停滞了一瞬。
伊吹萃香盘坐在虬结的树枝上,橙色长发被穿过叶隙的阳光镀成流动的琥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几滴残酒落在树皮上,立刻蒸腾起带着酒香的雾气。这株参天大树的枝干上遍布着焦黑爪痕——都是某位醉鬼在耍酒疯时留下的战绩。
“真是的,勇仪和华扇又不知道去哪里偷偷喝酒了。还有矜羯罗那家伙老是不在,就算和她喝酒也总是没多大意思。”
“咔嗒。”
折扇开合的脆响从脑后传来时,萃香的角尖已经泛起红光。她保持着仰头喝酒的姿势,任由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鬼族特有的敏锐感知却早已锁定身后飘浮的妖气。当紫罗兰的熏香混入酒气时,她突然松开抓着树枝的手。下坠的烈风卷起满地落叶,萃香在即将触地时猛地翻身,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意料当中的身影。
“是紫啊——”她拖长的尾音裹着酒气,突然将葫芦抛向半空,葫芦口划出的弧线精准对准来客,“喝一杯吗?”
酒液在阳光下折射出蜜色光芒,却在触及紫的衣角前诡异地停滞。八云紫用折扇尖轻点在酒液前方所在的空间,那团酒浆便化作一团白雾散去了。
“不了,喝酒的话还是等到下次宴会吧。”
“现在喝和宴会喝又不冲突。”萃香仰头灌下一大口,“所以呢?总不会是专程来闻我酒气的吧?”
“没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吗?”紫合上手中的折扇,嘴角仍然保持着上扬的幅度。
“聊天我自然也欢迎,只是如果能陪我喝酒就更好了。”
“你这鬼萝莉的脑子都是用酒精做的吗?”
“如果是这样就更好了。”
八云紫颇为无奈,不断地用折扇轻轻拍击自己的左手:“你真是无药可救。”
“如果有上等好酒就可以。”萃香砸吧了一下嘴,显然还在回味刚刚喝进去的滋味。她虽然有一个可以无限生成酒的名为伊吹瓢的酒葫芦,但是伊吹瓢生成的酒滋味并不好。不过对于嗜酒如命的伊吹萃香来说,只要是酒她都来者不拒,当然若是有的选的话,那肯定还是选择喝上等佳酿的。
紫摇了摇头:“我不和你闹,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萃香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那么,尊贵的境界妖纡尊降贵,究竟是来找我这个醉鬼谈什么正事?”
“我需要成为妖怪贤者。”紫一言便语出惊人。
“啧。”萃香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是来寻求盟友的么?——可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呢?”
萃香支起上半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葫芦。日光将她额头上的鬼角投影在紫的衣袂上,扭曲如某种古老的符咒。
“十坛千年陈酿。”紫面不改色对萃香说道。
萃香的眼神微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鬼族的承诺可比人类的契约沉重的多。”
“二十坛。”
萃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喉结滚动发出夸张的吞咽声,猛地灌了一口酒后,镇定地回答道:
“你以为鬼会因为区区二十坛酒就动摇吗?”
“五十坛。”
“成交!”萃香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立刻正身站了起来。
不过实际上萃香之所以支持紫,也不只是因为紫的酒水攻势,而是因为她也对紫的那个理想有所了解,而且她也知道,对方绝对是最在乎妖怪这个群体的人之一——不过能敲诈一点好酒是一点咯。
“不过我要先尝一坛当定金。”
紫轻笑出声,扇尖轻挑,便有一坛缠着注连绳的酒瓮落在石桌上。当萃香急不可耐地拍开泥封时,谁都没注意到紫袖中滑落的契约卷轴——那上面早已签好了星熊勇仪和茨木华扇以及一些不知道的人的名字。
……
萃香仰头将最后一滴酒液倒入口中,酒坛边缘的残余酒水正顺着坛身蜿蜒而下。在痛饮一顿后,满身酒气的萃香借着酒劲也和八云紫讲起了很多事情。不过唯独有一件事特别吸引了她的注意。
“对了……”萃香半眯着眼,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如何,“前些日子天狗们递来的卷宗里说……最近似乎有一个叫星暝的,实力不错的男人,从西边的大陆来到了这里,而且虽然有遮掩,但似乎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萃香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八云紫的神态,虽然只是仅仅一瞬间,但她也确实捕捉到了八云紫瞳孔极为短暂的放大。萃香又喝起自己伊吹瓢中的酒。
“他现在应该盘踞在那个所谓的圣德太子修建的灵庙附近……不过听说最近那座庙似乎是搬到地下了。”
“多谢了……萃香。”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隙间处传来的,当萃香低头去捡滚落的伊吹瓢时,夏风突然裹着几片紫罗兰的花瓣掠过——那些花瓣在光线的照射下碎成晶莹的星屑,而原本站立于此处之人的气息早已融入夏日的虫鸣。
“每次消失都要弄些花里胡哨的。”鬼王对着空荡荡的林间举了举酒葫芦,仰头时瞥见东北天际有暗紫色的裂隙一闪而逝。她感受着葫芦口残留的余温,忽然轻笑出声:“能让那个老妖怪变脸色的人……该有多有趣啊?”
……
星暝的长靴碾碎树枝时,惊起了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们。他望着据说藏着一座所谓的圣德太子的灵庙的山腹深处——得益于一些小法术,一些在此居住的人并没有发现他。不过他先是看着眼前这座建筑上翘形成弧度的三层房檐,檐上有泥塑的龙、凤等瑞兽。
这不是真的灵庙,星暝立刻摇了摇头。毕竟他也是知道这圣德太子想来也是有一些神异的,而面前的这座建筑却连一点超自然的气息都没有,想来也只是一个抛在外处的诱饵。因此他决定朝着山腹走去。
“结界?”正当他打算离开之时,他伸手触碰空气中无形的涟漪,指尖立刻传来灼烧感。当空间波纹沿着经络逆流而上时,星暝突然露出恍然的神色——这种用妖术连环嵌套的结界风格,分明是某个老熟人的手笔。
“紫……”星暝望着空无一物的身前,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背后。说实话,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
实际上,星暝的复活并没有他预料的那么晚,但毕竟他是身体彻底被破坏,灵魂似乎都湮灭了,所以也是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重生。不过让星暝始料未及的是,他居然重生在了一个完全没有任何超自然现象的世界之中——不知道是量子的不稳定性还是无形的大手发力了。
总之,这个世界没有紫,没有师匠,更没有那个遭瘟的元始天尊。但除此之外,似乎与他印象中历史的世界并无异常。中原照样是春秋战国交替,西方还是希腊罗马演进。不过星暝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居。
但最要命的是他变回了刚成蓬莱人时的状态!别说撕裂空间了,现在他自己的储物空间都召唤不出来。星暝曾断断续续地蹲在河水边搓了三天三夜的手,最后只把手指头摩出几个水泡。
一开始星暝确实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又调整了心态。但困难很快又接踵而至了——他发现自己原来的修行方法居然不能用了!这次星暝是真的慌了,毕竟若是他不能恢复法力的话,自己的空间能力也无法使用,那自己也完全无法返回那个真正需要自己的世界。为此,星暝尝试过各种方法,但全部都没有奏效。
“这破地方连修行法则都改了?”他气得把从方士那儿“借”来的《黄庭经》摔进火堆。过去半年里,他试遍了仙法、魔法、妖术,甚至偷偷观察过这个世界的方士炼丹,结果发现那些所谓的“仙丹”连最基础的培元效果都没有。有次他硬着头皮生吞了半斤朱砂,结果在茅厕蹲了三天。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的惊蛰。那天他在终南山脚下躲雨,突然看见被闪电劈中的古槐树周围泛起阵阵空间涟漪。等他冲过去时,树皮上还残留着几乎微不可察的法力余韵——就像沙漠里发现的水洼,虽然浑浊,但确实能解渴。
从此星暝开始了他的“拾荒”生涯。雷雨天他蹲在山顶等雷劈,地震时他往地缝里钻,有几次甚至混进远征西域的军队,就为了在沙漠龙卷风里捞点空间裂缝的残渣。最穷的时候,他给人算命看风水换干粮,其实全靠捡来的丁点法力和自己对历史的模糊记忆装神弄鬼。不过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最不幸的一次自己又不知怎么掉进了空间裂缝中,身体又被虚空彻底分解,害的自己又要重头开始。
这么一熬就是千来年。他亲眼看着当年在黄河边遇到的牧童变成驼背老翁,给过他半块馍的寡妇连重孙子都拄上了拐杖——还有当年被自己骗的人的不知道第几代子孙又被自己这个神棍忽悠……直到武德年间的某个深夜,他在泰山顶终于恢复了足够法力,撕开了通往魔界的裂缝。
现在想来,自己的毅力真是吓人,或许自己都可以写个十本《百年孤独》了。好在终于是撑到自己传送回了魔界,然后再从魔界返回这个世界——不过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完全物是人非了呢。也因此,他刚回来没多久就前往这个很可能有着些许神异的劳什子灵庙,希望获得一些线索。
……
视线回到现在,一直提防着自己后方的星暝的鼻尖忽然撞进一缕紫罗兰的暗香。
无数眼睛毫无征兆地从虚空中浮现。星暝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状。在他指尖尚未从结界波纹抽离的刹那,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已经扑了上来——那是连千年的辗转流离都未曾从他记忆里冲刷掉的、独属于境界妖的混着紫罗兰馨香的气息。星暝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树干上,他整个人被压进对方富有弹性的身体里,对方发梢垂落的金丝挠得他耳尖发痒。
“星——暝——君——”
八云紫的尾音打着旋儿钻进他的耳中,平日里裹在道袍之下的柔软此刻隔着布料传来惊人的热度。星暝能清晰感觉到对方锁骨硌在自己肩窝——真的很痛。
“住手啊……肋骨要断了……”
八云紫很没有形象地一直抱着星暝,还用身体蹭来蹭去。星暝一时间倒是石化了,毕竟他想过很多和紫见面时可能会发生的场景,但唯独没有想到紫居然会是这样的表现。不过星暝又想自己吃了那么多苦,享受点福利怎么了,因此极为厚颜无耻地享受着紫的怀抱。
不过可惜的是那种柔软的触感很快便消失了,随着隙间的开合声,紫转而出现在距离星暝几步的地方,恢复了那副优雅又高深莫测的样子。未来的妖怪贤者不知何时又打开了折扇,只露出一双泛紫的眼眸:
“哎呀呀,刚才不过是确认下...”扇面随着话语轻轻摇晃,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光斑,“毕竟这年头连月都的兔子都会用变形术了呢。”
星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未用扇面掩盖的暗紫色瞳孔,这双眼睛他确实是许久未见了——真的很久。
“呐,不说些什么来欢迎我回来吗?”
折扇忽然往下一压,露出少女微微上翘的樱唇。淡淡的香气混着妖力在两人之间织成无形的网:“要听祝词还是悼文?”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破了功,扇骨抵着唇边笑出声来。
当最后一丝热风消弭在这个将至末尾的夏日时,星暝听见了微若叶落般的叹息声:
“欢迎回来……星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