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收到那封挂号信时,正在公司会议室里跟客户争论方案。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三次,他才不耐烦地拿出来,瞥见屏幕上“平安县公证处”几个字,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平安县,他出生的地方,但已经十二年没回去过了。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搬去省城,老家就只剩下一栋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宅。苏文对那栋房子的记忆很模糊——五岁前在那里住过,印象中只有高高的门槛、阴暗的厅堂和永远散发着霉味的木楼梯。后来父亲在城里买了房,一家人搬走,老宅就交给远房堂叔照看。
“苏先生,您祖父苏世昌老先生已于上月辞世,根据遗嘱,您是其名下位于平安县古镇街37号房产的唯一继承人。请于三十日内前来办理继承手续......”
公证员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公式化,但苏文还是听出了一丝异样。挂断电话后,他上网查了查平安县最近的新闻——没有自然灾害,没有重大事故,祖父是自然老死,享年九十三岁,算是喜丧。可心里那点不安却挥之不去。
三天后的周末,苏文开着自己那辆白色SUV踏上了回乡的路。平安县离市区两百公里,高速转省道,再开二十多公里盘山路。越接近目的地,周围的景色就越陌生又熟悉——那些连绵的丘陵、路边的老槐树、远处若隐若现的青瓦屋顶,像是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旧照片,褪了色,但轮廓还在。
古镇街是平安县老城区唯一保存完好的古街,青石板路,两边是明清风格的木结构房子。37号在街尾,一栋三进的老宅,门楣上挂着“苏宅”的匾额,漆已经斑驳。苏文掏出堂叔寄来的钥匙,插入那把老式铜锁,轻轻一扭。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灰尘味,更像是时间本身的味道——混合着老木头、旧书、潮湿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草药香。苏文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天井。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石板地上投下屋檐的阴影。天井中央有一口石缸,里面长满了青苔,水倒是清澈,几尾红鲤鱼缓缓游动。
堂叔苏振国已经在正厅等着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手指粗壮,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人。
“文文回来了。”他站起来,用方言称呼苏文的小名,“一路辛苦。”
“堂叔。”苏文点点头,环顾四周。正厅很大,八仙桌,太师椅,条案上供着祖宗牌位,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一切都保持着旧式人家的格局,干净整洁,显然有人定期打扫。
“你爷爷走得安详,”苏振国引他到偏厅坐下,沏上茶,“没受什么罪。后事我都料理好了,按他的意思,葬在祖坟,和你奶奶合葬。”
苏文接过茶杯,道了谢:“这些日子麻烦堂叔了。我父亲走得早,爷爷那边......”
“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苏振国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推到他面前,“这是你爷爷指定要交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最喜欢摆弄这个。”
木盒是紫檀的,巴掌大小,雕刻着精细的云纹。苏文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块怀表。表壳是银质的,已经有些发黑,表盖上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徽记,又像是变形的文字。他轻轻按开表盖,表盘是白色的珐琅,罗马数字,两根蓝钢指针停在三点十四分。表的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赠吾孙文文,永记来处。苏世昌,2008年冬。”
2008年,苏文十八岁,考上了大学。那年春节他回来过,只待了两天。祖父把这块表给他时,他正忙着跟同学发短信,随手塞进了行李箱,后来就忘了。大学四年,工作八年,这块表一直在某个抽屉角落里,直到今天。
“爷爷还说了什么吗?”苏文问。
苏振国犹豫了一下:“他说,这房子你继承了,想怎么处理都行。但是......如果晚上听到什么动静,别理会。子时过后,无论如何不要进后院。”
“什么动静?”
“就是些老房子的声音,”堂叔的眼神有些躲闪,“木头热胀冷缩,老鼠什么的。你也知道,这房子老了。”
苏文没再追问。他大概能猜到——老宅子总有些怪谈,尤其这种百年老宅。小时候好像听父亲提过,说祖上出过举人,宅子建得讲究,但也因此“阴气重”。不过作为受过现代教育的都市白领,他对这些说法嗤之以鼻。
办完手续已经是下午四点。苏振国要回自己家,临走前再三叮嘱:“晚上要是住这儿,记得把前后门都锁好。厨房有米有菜,你自己弄点吃的。我明天再来。”
送走堂叔,苏文回到宅子里。他决定今晚住下——既然继承了这房子,总要熟悉一下。何况明天还要找房产中介评估,考虑是修缮还是出售。
宅子很大,前后三进,加上厢房、耳房,少说有二十几间。苏文挨个房间看过去。大部分房间都空着,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床、柜子、桌椅。有些房间还保留着旧时的用途: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账房里还有老式算盘和账本,绣房里放着绣架,上面的绣品只完成了一半,颜色已经黯淡。
最后他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小一些,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正对着的是一排三间房,中间那间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慎独斋”,是祖父的书房。左右两间应该是卧室。
苏文推开书房的门。这里比宅子里其他地方更整洁,书桌上文房四宝齐全,笔架上挂着几支毛笔,砚台里有未干的墨迹,好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大部分是古籍,也有些现代书籍。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落款都是苏世昌。
他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拉开抽屉。里面有几本日记,时间从1950年到2020年,整整七十年。苏文拿起最近的一本,翻开。
2020年3月15日:今日腿疼加剧,难以行走。振国送来膏药,略缓解。算算时日,文文该有三十了吧?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这块表。
2020年5月8日:昨夜又见回廊。六十年了,它还在那里。父亲,你错了,有些东西不是时间能抹去的。
2020年7月22日:今日整理旧物,翻出那面镜子。镜面依然光亮,照人清晰。我不敢多看,用布重新包好,放回原处。这东西,终究要交给文文的。
2020年9月30日:大限将至。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唯独此事,不知如何开口。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若他有机缘,自会明白;若无,不知也罢。
日记到此为止。祖父于2020年10月18日去世。
苏文合上日记,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了上来。回廊?镜子?他想起堂叔说的“晚上听到动静别理会”,还有“子时不要进后院”。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寻找。书架后、柜子里、抽屉暗格,都没有找到所谓的镜子。倒是在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打开来,是一面铜镜。
镜子直径约八寸,黄铜质地,边缘雕刻着云雷纹,背面是八卦图案,中间有个钮,可以悬挂。镜面磨得很光,虽然有些氧化,但依然能清晰照出人影。苏文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映在上面,有些变形——铜镜的成像毕竟不如玻璃镜清晰。
他把镜子放在桌上,又拿出怀表。怀表的指针还停在三点十四分。他试着上发条,表冠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转了大约二十圈,指针突然跳动了一下,然后开始走动。
滴答,滴答,滴答。
怀表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苏文盯着表盘,秒针一格一格移动,节奏均匀。三点十四分零一秒,零二秒,零三秒......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