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秋意渐浓。一座由老式苏式院落改造而成的“缂丝手作单元”试点工坊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燥热与紧张。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丝绸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响起的、带着吴侬软语却不容置疑的指导声。
张清远师傅站在改造一新的工作区内,眉头紧锁。他面前是五张经过徐薇团队根据他需求特别定制的新型绷架,采用了更轻便坚韧的合金框架,配备了可多角度调节的LEd无影灯源,光线柔和而精准地落在绷紧的经线上。旁边还摆放着按照色系和丝线粗细重新优化排序的丝线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高效、现代。
然而,张清远的手抚过冰凉的合金框架,眼神复杂。他用了一辈子的木制老绷架,那上面有他常年摩挲留下的温润包浆,有经线反复勒刻的细微痕迹,那不仅仅是工具,几乎是他手臂的延伸。这崭新的、闪着金属冷光的物件,让他感到陌生,甚至一丝抗拒。
“师傅,这灯光……太亮了,晃眼。”一个跟了他多年的徒弟小声嘀咕了一句,揉了揉有些不适应眼睛。
张清远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一旁,亲手将一盏灯的亮度调暗了些,角度微微偏转。他无法向徒弟解释,织造时,光线不仅仅是照明,更是与丝线对话的媒介,过亮或过暗,都会影响对丝线色泽和经纬交错时微妙反光的判断。这份“感觉”,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无法言传,更无法写入操作手册。
另一边,由周锐团队主导的“协同工匠”选拔正在隔壁进行。前来应聘的多是美术院校毕业生或有几年纺织经验的年轻人。考核内容除了基础的耐心和视力测试,最重要的环节是在规定时间内,按照一张给定的简单纹样,完成一小片平纹缂丝的编织。
沈砚心坐在主考位,面色严肃。他看的不是速度,而是应聘者穿纬时的手法是否流畅自然,打纬的力道是否均匀,剪断线头时是否干脆利落不留毛茬,更重要的是,面对丝线偶尔出现的轻微扭结或色泽微小差异时,是机械地继续,还是会停下来稍作调整。
“这个不行,”沈砚心指着一个虽然织得快,但边缘明显松紧不一的样本,对旁边的周锐低声道,“力道不稳,经纬松紧不一,这样的基底,清远师傅后续根本无法在上面进行精妙创作,强行织下去,整体画面都会扭曲。”
周锐看着被淘汰者失望离开的背影,揉了揉眉心。效率和他想象中的“培训上岗”似乎有些差距。他原以为有美术基础的人学起来会很快,但现实是,缂丝需要的不仅仅是美术眼光,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手与丝线、与经纬之间关系的精细控制。
“沈老师,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标准再细化一下?比如,打纬力道的范围,边缘允许的松紧度误差值……”周锐试图引入更量化的指标。
沈砚心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下一个应聘者的手上:“周总,缂丝不是车零件。力道范围?那是在经纬线、环境湿度、甚至织造者当天心境都完全一致的前提下才可能成立。我们要找的,是那种对材料和工艺有‘感觉’的人,是能理解‘通经断纬’背后那种自由与限制并存哲学的人。这种感觉,无法用数字衡量。”
最终,第一轮二十多名应聘者中,只有三人初步获得了进入下一轮“跟随张清远师傅见习”的资格。这个结果,让周锐深刻体会到了沈砚心之前所说的“宁缺毋滥”意味着什么。
工坊的另一角,徐薇正带着技术团队调试高精度投影设备。他们将一张复杂的传统吉祥纹样扫描后,尝试投射到绷架的经线上,以辅助协同工匠进行基础纹样的定位编织。
“往左一点,再往下……好,停!”徐薇指挥着。然而,当图案清晰地投射在洁白的经线上时,张清远走过来看了一眼,却皱起了眉头。
“不对。”他伸出手指,虚点着投影的轮廓,“这个云纹的转折,气断了。投影是死的,但丝线是活的,织的时候,这里手腕要有一个小小的回旋,让丝线自然过渡,才能有‘流动’的感觉。按这个投影硬织,出来的就是僵硬的图案。”
徐薇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技术可以提供精准的框架,但无法替代创作过程中的“呼吸”与“韵律”。她马上与技术人员沟通,调整方案:投影只提供最基础的定位参考线,关键的轮廓和转折点,则由张清远亲自用极细的可消色笔在经线上做出标记,并注明关键的运针要点。
第一个工坊的建立,就在这样不断的调试、磨合、甚至小小的碰撞中进行着。张清远在试用新绷架几天后,终于勉强认可了其减轻腰部负担的优点,但对灯光和丝线架的使用,依旧保留着他自己的一套“土办法”。那三位入选的见习协同工匠,则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基础练习,在张清远时而严厉、时而点拨的指导下,一点点寻找着与丝线、与经纬对话的感觉。
进度比周锐预想的慢,投入也比预算的超支。但林砚在收到初步进展报告后,只回复了一句话:“慢一点没关系,根基扎得稳,未来才能走得远。”
第一个工坊,像一棵嫁接的新苗,在传统的土壤与现代的养分中,艰难而又顽强地开始扎根。它远未成熟,但至少,已经迈出了从零到一的最关键一步。它所积累的经验、暴露的问题、以及初步形成的协作模式,都将成为后续其他工坊建设的宝贵财富。
第15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