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的时间,仿佛被沈砚心翻阅纸张的细微声响拉长了。林砚端坐着,能清晰听到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她看着沈砚心沉静的侧脸,试图从那上面读出些许情绪,但那张脸上只有专注,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他终于合上了计划书的最后一页,动作缓慢而郑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取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镜片,似乎在借此整理思绪。重新戴上眼镜后,他看向林砚,目光比刚才更加复杂,混合着审慎、一丝微弱的欣赏,以及更为浓重的忧虑。
“很宏大的构想,‘非遗帝国’。”沈砚心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也很……勇敢。”他用了“勇敢”这个词,而非“可行”。
林砚心头微紧,知道真正的交锋要开始了。
“林小姐,我理解你的善意,也看到了李阿婆案例中的迫切性。”他指了指那份计划书,“你提出的‘保底+分成’模式,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传承人的基本利益,比纯粹的市场收购要进步。你提到的设计赋能、故事传播,也是让传统技艺被看见的必要手段。”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但是,计划书里反复提到的‘规模化’、‘标准化’、‘用户增长’,这些词汇让我感到不安。你想构建的,本质上还是一个追求扩张和利润的商业公司,不是吗?”
林砚想要解释,但沈砚心抬手示意她稍等,继续说了下去。
“就拿你为李阿婆规划的体验课来说。”他拿起茶几上那块扎染布,“扎染的魅力,在于每一次捆扎的力度、染液渗透的程度、甚至是天气温度湿度不同所带来的独一无二的效果。这是‘活’的技艺,是充满偶然性和个人印记的艺术。一旦‘规模化’,为了满足课程时长和可复制性,势必要简化步骤,使用更稳定但也更呆板的化学染料,制作固定的、缺乏惊喜的图案模板。这还能叫扎染吗?这和李阿婆守着那口老染缸,用心感受每一次变化所呈现的作品,能一样吗?”
他的话语像冰锥,精准地刺向林砚构想中可能存在的脆弱环节。
“还有‘产品线’规划。”沈砚心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你将非遗技艺衍生品分为‘大师系列’、‘日用系列’、‘联名系列’。想法很好,但执行起来,界限如何划分?‘大师系列’或许还能保留几分技艺的精髓,但为了满足‘日用系列’的产量和成本控制,会不会最终沦为流水线上打着非遗标签的普通工艺品?而‘联名系列’……”他微微蹙眉,“为了迎合合作方的品牌调性和大众口味,技艺本身会不会被切割、被扭曲,变成一种不伦不类的装饰元素?这种为了商业价值而牺牲文化本真的妥协,底线在哪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林砚:“林小姐,商业的本质是逐利和效率。而传统手工艺的核心是慢工出细活,是独一无二,是无法被完全标准化的‘瑕疵美’。你将这两者强行捆绑,我很担心,最后的结果不是商业滋养了文化,而是商业的逻辑吞噬、异化了文化。当非遗技艺被抽离了其赖以生存的文化语境和制作伦理,仅仅变成一种营销噱头、一个可以被随意改动的设计元素时,我们守护的,究竟是一个空壳,还是它的灵魂?”
一连串的问题,沉重而犀利,砸在林砚心上。她知道沈砚心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市场上早已有不少打着“国潮”、“非遗”旗号,实则粗制滥造、消费情怀的例子。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在消化他的每一个质疑。然后,她抬起头,眼神依旧清亮,没有因为质疑而退缩。
“沈老师,您说的每一个问题,我都思考过,甚至在某些深夜,被同样的恐惧攫住。”林砚的声音很坦诚,“我无法向您保证,在未来的道路上,我们不会犯任何错误,不会做出任何妥协。商业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只能在摸索中前行。”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但是,正因为看到了您所说的那些‘异化’和‘吞噬’的风险,我们才更需要建立一个像‘非遗联盟’这样的平台。这个平台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推广’,更在于‘守护’和‘引导’。”
“如果我们不去构建这个平台,不去尝试建立一套相对公平、尊重技艺的规则,那么这些珍贵的非遗,它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林砚反问,“是在偏僻的市集里自生自灭,最终人亡艺绝?还是被某些唯利是图的资本看上,以更粗暴、更彻底的方式被商业化,被榨干最后一点文化价值后抛弃?到那时,我们连讨论如何‘守护灵魂’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指着那份计划书:“我们的‘标准化’,不是要标准化技艺本身,而是要标准化合作流程、品控标准、利益分配机制,确保传承人的劳动得到合理回报。我们的‘规模化’,不是要无限复制某一件作品,而是要让更多种类的非遗技艺有机会被看见,让更多传承人能够凭借手艺体面生活,从而吸引更多人愿意学习、传承。”
“至于您担心的底线……”林砚深吸一口气,“这正是我希望您能加入的原因。我们需要您这样深刻理解技艺内核的人,来担任这个‘守门人’。由您来定义什么是不能触碰的底线,由您来把控产品开发中技艺应用的‘度’,由您来确保,在任何商业合作中,文化的尊严和技艺的本真性得到最高程度的尊重。”
“我们需要的,不是让商业吞噬文化,也不是让文化隔绝于商业,而是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构建一个能让文化在商业土壤中健康生长的新的生态系统。”林砚看着沈砚心,眼神灼灼,“这个过程注定艰难,会不断面临抉择和挑战。但如果我们因为害怕走错路而不敢迈出第一步,那可能才是对它们最大的不负责。”
沈砚心沉默了。他重新靠回沙发背,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梧桐树叶在微风中的摇曳。林砚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那些关于责任、关于构建规则、关于在洪流中树立标杆的论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一直存在,却未曾如此清晰浮现的东西。
他厌恶粗鄙的商业化,但他更无法忍受那些凝聚了先人智慧与美感的技艺,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工作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一次的寂静,与先前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与等待,而是两种理念在无声地碰撞、交融。空气里弥漫着思考的张力。
沈砚心的指尖,无意识地,再次轻轻碰触了一下茶几上那块来自云南的、带着手温的扎染布。
第2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