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阳光斜斜地照在李阿婆饱经风霜的脸上,将她眉眼间每一道深蹙的皱纹都映照得格外清晰。那皱纹里,填满了过往被骗的警惕、对未知的恐惧,以及最深处的——对祖传手艺可能被玷污或夺走的、近乎本能的扞卫。
林砚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阻力。她知道,任何空泛的保证,任何华丽的蓝图,在阿婆这堵由岁月和经验筑起的防御墙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必须拿出最核心、最无可辩驳的承诺,直击阿婆心中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部位。
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与阿婆的距离,目光如炬,牢牢锁住阿婆游移不安的双眼。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足以劈开一切疑虑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阿婆。”
这一声呼唤,让阿婆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对上了林砚的视线。
“您听我说,”林砚的语速放缓,确保每个字都如同刻印般传入阿婆耳中,“我向您保证,也向您这口传承了几代的染缸保证——”
她伸手指向院落里那口沉静的巨大染缸,仿佛那是一位沉默的见证者。
“从今天起,您,只管负责两件事。”
她的手指收回,落在阿婆那双布满蓝靛的手上,语气无比郑重:“第一,管好您的生产。 怎么种板蓝根,怎么打靛,怎么建缸,怎么扎花,怎么浸染,染几遍……所有跟手艺本身相关的,一切照旧,全都由您!您的手,您的心,来决定这块布最终的样子。这块布的‘魂’,谁也动不了,我绝不干涉!”
这第一个承诺,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直接对准了阿婆最核心的恐惧——技艺主导权的丧失。她明确划定了界限,将“生产”这块圣洁的领地,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了阿婆。
然后,她的手指移开,指向自己,眼神锐利而充满担当:“第二,您愿意的话,可以把您的手艺,教给真心想学的人。 这是传承,是好事,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做。”
紧接着,她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怎么把东西包装得更体面,怎么跟外面的人讲您和板蓝根的故事,怎么找渠道把这些好东西卖出去,卖到哪里,定什么价钱,怎么跟人谈合作,所有这些乱七八糟、需要跑腿、需要动脑筋、需要看人脸色的麻烦事……”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诚意,掷地有声地说道:
“全都归我!我来操心!我来跑断腿!”
巷子里有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却吹不散林砚话语中凝聚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您不用再担心有人来压您的价,不用再担心跟人费尽口舌解释为什么不能便宜,不用再担心东西卖不出去堆在家里发愁。”林砚的目光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需要她去披荆斩棘的道路,“这些,都是我的战场。您唯一的任务,就是守好您的染缸,染出最好的布。其他的,交给我。”
最后,她给出了最直接、最关乎生存的承诺,语气无比肯定:
“我向您保证,您的手艺,绝对不会变味!而且,您的收入,只会比现在更高,更稳定!”
“绝对不会变味” —— 这是对技艺本真性的最高扞卫。
“收入只会更高”—— 这是对生活改善最实在的许诺。
没有复杂的商业术语,没有虚无缥缈的远景,只有最朴素、最直接的分工和最坚定的承担。林砚将自己放在了冲锋陷阵、承担所有风险的位置,而将最宝贵、最需要安宁的创作空间,完完整整地留给了阿婆。
李阿婆彻底怔住了。
她活了七十多年,听过太多许诺,大多是镜花水月。但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地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将她最珍视的东西如此郑重地捧在手心,承诺绝不容侵犯。也从未有人,如此坦荡地告诉她,你只需做你最擅长的事,其他的风雨,我来挡。
这份承诺,太重了。重到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看着林砚年轻却坚毅无比的脸庞,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不容置疑的真诚与担当,心中那堵厚厚的防御墙,终于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信任,如同温暖的泉水,开始从缝隙中汩汩涌入,浸润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音节。那双习惯了与染缸、与棉布打交道的手,微微颤抖着,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林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依旧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说: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板蓝根特有的植物气息与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个平凡巷弄里,一个可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关键承诺。
阿婆眼中的疑虑,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正在快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感动、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法抑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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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