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的暮鼓刚歇，夕阳把大雄宝殿的金顶染得暖融融的，济公揣着个酒葫芦，刚从后山采了把野菊花回来，就见山门外立着个熟悉的身影——青布裙衫，鬓边簪着朵素雅的白茉莉，正是昨日救下的苏婉娘。她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济公，连忙上前两步，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柔得像溪云村的流水：“圣僧，婉娘今日来，是特意给您送些吃食，多谢您昨日救命之恩。”
济公眯着眼睛笑，酒葫芦在手里转了个圈，“姑娘客气啥，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这食盒里若有好酒，贫僧倒能多吃两碗。”
苏婉娘被他逗得抿唇一笑，打开食盒，里面摆着两碟小菜：一碟酱色油亮的卤豆干，一碟翠绿爽口的凉拌笋丝，还有个白瓷茶壶，热气裹着清雅的茶香飘出来。“圣僧，婉娘不会酿酒，这是家里珍藏的雨前龙井，用山泉水泡的，您尝尝。”她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个粗瓷碗，斟了半碗茶汤，琥珀色的茶水在碗里晃着，浮着几片嫩绿的茶叶。
济公也不客气，接过碗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好茶！比山下酒馆的米酒还解渴！”他拉着苏婉娘在山门外的石凳上坐下，自己蹲在旁边，抓起卤豆干就往嘴里塞，“姑娘今日来，不单是送茶吧？看你眉间带了点愁绪，莫不是还有啥烦心事？”
苏婉娘手里捏着帕子，指尖微微发颤，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圣僧眼尖，婉娘确实有件事想求您。昨日王恶霸被抓走后，村里李老汉说，他家藏着一面祖传的古镜，近日总在夜里发出怪响，还说……还说能看见镜中有个穿红衣的女子在哭。李老汉年纪大了，吓得夜不能寐，村长让我来问问圣僧，这镜子女是不是撞了邪？”
“哦？古镜哭魂？”济公停下嘴，扇子“唰”地展开，扇面上的字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这倒稀奇。走，瞧瞧去，正好贫僧也馋你家的好茶了。”
苏婉娘大喜，连忙收拾好食盒，引着济公往溪云村走。此时天已擦黑，村里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油灯，远远望去，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走到李老汉家门口，就见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苏婉娘轻轻推开门，喊了声：“李伯，圣僧来了。”
屋里的咳嗽声顿了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满是皱纹，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是多日没睡好。他见了济公，连忙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圣僧！求您救救我！那镜子太邪门了，昨夜我起夜，就见镜子里飘着个红衣女子，头发披散着，哭着喊‘我的命好苦’，吓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济公扶起李老汉，“老人家别急，先带贫僧瞧瞧那镜子。”
李老汉颤巍巍地领着他们进了里屋，角落里摆着个老旧的木柜，柜上盖着块灰布。他掀开灰布，露出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边缘雕刻着缠枝莲纹，只是年久失修，铜绿斑驳，镜面也蒙着层厚厚的灰尘，看着灰蒙蒙的。
济公凑过去，眯着眼睛打量铜镜，突然伸出手指，在镜面的灰尘上轻轻一抹，指尖沾了点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他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微微一皱：“这镜子里，确实藏着个怨魂。看这怨气，怕是死了有二十年了。”
李老汉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圣僧，这、这可咋办啊？我家这镜子是我爹传下来的，说是当年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以前从没出过事，就这几日才开始闹邪……”
“破庙？”济公眼睛一亮，扇子指向铜镜，“老人家，你还记得那破庙在哪吗？”
李老汉想了想，“记得！就在村西头的乱葬岗旁边，早就塌得只剩半堵墙了，里面长满了野草，平日里没人敢去。”
济公点点头，又看了眼铜镜，镜面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像是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里面晃了晃。苏婉娘吓得抓紧了帕子，躲在济公身后。济公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个木鱼，用手指敲了敲，“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姑娘有啥冤屈，不妨出来说说，贫僧帮你做主。”
木鱼声刚落，铜镜里就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那声音尖锐又悲凉，听得人心里发毛。紧接着，镜面的灰尘慢慢散开，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正是个穿红衣的女子，双目赤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圣僧！我好冤啊！二十年前，我被人害死在那破庙里，尸体被埋在墙根下，他还抢走了我的嫁妆——一面能照见人心的宝镜，就是这面！”
李老汉一听，脸都白了，“姑娘，我、我不知道这镜子是你的，我爹当年捡的时候，里面啥也没有啊！”
红衣女子瞪着李老汉，眼神里满是怨气，“若不是你家把镜子藏了二十年，我的冤魂早就散了！这几日王恶霸被抓，村里的煞气少了，我才能凝聚魂魄，向你们求救！”
济公叹了口气，“姑娘，你先别急，说说当年是谁害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女子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我叫柳如眉，二十年前是邻村的绣娘，嫁给了镇上的货郎张阿福。可他好吃懒做，还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有一天，他带我去村西头的破庙，说要给我个惊喜，结果……结果他为了还债，把我卖给了路过的山贼，我不肯，他就用石头砸死了我，还抢走了我娘给我的嫁妆镜，说要卖钱抵债。后来他拿着镜子去镇上卖，没人要，就扔在了破庙里，被李老汉的爹捡走了……”
说到这里，柳如眉哭得更伤心了，“我死了二十年，魂魄一直被困在镜子里，看着张阿福娶了新媳妇，生了娃，日子过得好好的，可我却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圣僧，求您帮我报仇，让张阿福给我偿命！”
济公沉默了片刻，扇子在手里转了转，“柳姑娘，报仇容易，可杀了张阿福，你的怨气也未必能消，反而会堕入恶道。不如贫僧帮你找到张阿福，让他给你赔罪，把你好好安葬，再为你诵经超度，让你早日投胎，如何？”
柳如眉犹豫了一下，看着济公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我听圣僧的。可张阿福现在在哪？我这二十年被困在镜子里，不知道外面的事……”
“这个简单。”济公转向苏婉娘，“姑娘，你明日去镇上打听一下，有没有个叫张阿福的货郎，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二十年前在这一带做过生意。”
苏婉娘连忙点头，“圣僧放心，婉娘明日一早就去。”
这时，李老汉突然跪下来，对着铜镜磕了个头，“柳姑娘，是我家对不住你，明日我就把镜子还给你，再给你烧点纸钱，求你别怪罪我。”
柳如眉的眼神柔和了些，“我不怪你，要怪就怪张阿福。只要他肯认错，好好安葬我，我就不再闹了。”
济公见事情有了眉目，站起身，拍了拍李老汉的肩膀，“老人家，今晚你把镜子盖好，别去碰它，柳姑娘不会害你的。明日等苏姑娘打听回消息，咱们再做打算。”
说完，他又看向铜镜，“柳姑娘，委屈你再等一日，贫僧定会还你公道。”
铜镜里的柳如眉点了点头，身影慢慢消失，镜面又恢复了灰蒙蒙的样子，只是那凄厉的哭声，却还在屋里隐隐回荡。
出了李老汉家，夜色已经深了，月亮挂在天上，洒下清冷的光。苏婉娘陪着济公往灵隐寺走，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苏婉娘忍不住问：“圣僧，那张阿福会不会早就不在镇上了？万一找不到他怎么办？”
济公笑了笑，酒葫芦里的酒晃出几滴，“放心，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这因果。明日你去镇上的老茶馆问问，那里的老茶客最知道消息，保管能找到他。”
苏婉娘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走到灵隐寺山门外，济公停下脚步，“姑娘，夜深了，你快回村吧，路上小心。明日打听着消息，再来找贫僧。”
苏婉娘屈膝行礼，“多谢圣僧，婉娘明日一定尽快回来。”说罢，她提着食盒，慢慢往山下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直到消失在夜色里。
济公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酒葫芦，叹了口气，“唉，红尘多苦，冤魂难散。明日若找到张阿福，但愿他能真心悔过，不然，这镜子里的怨气，怕是要越积越深了。”
他转身走进寺里，暮鼓的余音还在山间回荡，大雄宝殿的油灯闪闪烁烁，像是在为这即将揭开的陈年旧怨，点亮一盏微弱的灯。
第二天一早，苏婉娘就揣着几个馒头，往镇上赶。镇上的老茶馆在东街口，是个百年老店，里面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坐满了喝茶聊天的老茶客。苏婉娘走进茶馆，找了个空位坐下，点了碗茶，慢慢喝着，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谈话声。
不多时，邻桌两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聊起了往事，一个说：“记得二十年前，镇上有个货郎叫张阿福，赌钱输了老婆，后来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去哪了。”
苏婉娘眼睛一亮，连忙走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两位老伯，请问你们说的张阿福，是不是二十年前娶了邻村绣娘柳如眉的那个货郎？”
其中一个老汉点点头，“正是！姑娘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只是受人所托，想找他问点事。”苏婉娘连忙说，“老伯，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老汉叹了口气，“唉，那张阿福不是个东西，当年把老婆害死了，拿着老婆的嫁妆镜去卖，没卖成，就带着剩下的钱跑了。听说他后来去了南边的清河镇，开了个小杂货铺，改名叫张老实，娶了个寡妇，日子过得还不错。”
苏婉娘心里一喜，连忙记下清河镇的名字，又问了详细的地址，谢过两位老汉，急匆匆地往灵隐寺赶。
回到灵隐寺时，济公正在山门外的老槐树下晒太阳，手里捏着个虱子，玩得不亦乐乎。苏婉娘跑过去，喘着气说：“圣僧，找到了！张阿福现在在清河镇，改名叫张老实，开了个杂货铺！”
济公一听，立刻站起身，扇子一合，“好！咱们这就去清河镇，会会这个‘张老实’！”
两人雇了辆马车，往清河镇赶。清河镇离溪云村不远，约莫两个时辰就到了。镇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按照老汉说的地址，他们很快找到了张阿福的杂货铺，铺子里摆着各种日用百货，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算账，脸上堆满了油光，正是张阿福。
苏婉娘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过了二十年，可他的眉眼和柳如眉描述的一模一样。济公走上前，拍了拍柜台，“掌柜的，买东西。”
张阿福抬头，见是个穿破衣烂衫的和尚，皱了皱眉头，“和尚，你要买啥？”
“我要买面镜子。”济公笑眯眯地说，“要能照见人心的那种。”
张阿福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了，“和尚，你说啥胡话呢？我这是杂货铺，没有那种镜子！”
济公却不依不饶，扇子指向他的脸，“掌柜的，你别装了。二十年前，你在溪云村西头的破庙里，杀了你的妻子柳如眉，抢走了她的嫁妆镜，这事你忘了？”
张阿福吓得手一抖，算盘珠子掉了一地，“你、你是谁？你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什么柳如眉！”
“哦？不认识？”济公从怀里掏出个木鱼，敲了敲，“那你听听，这是谁的声音。”
木鱼声刚落，张阿福的怀里突然传来一阵哭声，正是柳如眉的声音！张阿福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掏怀里，掏出一面小巧的铜镜，正是柳如眉的嫁妆镜！原来，当年他把大铜镜扔了，却留下了这面小铜镜，一直带在身上，说是能招财。
镜面里，柳如眉的身影慢慢浮现，双目赤红地瞪着张阿福，“张阿福！你还认得我吗？二十年前，你在破庙里砸死我，抢走我的镜子，你以为你改了名字，就能逃得过吗？”
张阿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如眉！我错了！我当年是鬼迷心窍，我不该赌钱，不该卖你，更不该杀你！求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柳如眉哭得更伤心了，“我死了二十年，魂魄被困在镜子里，日夜受着煎熬，你却在这里享清福，娶新媳妇，生娃，你凭什么让我饶了你？”
济公叹了口气，“张阿福，事到如今，你也别想着狡辩了。柳姑娘的尸体还埋在溪云村西头的破庙墙根下，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去，把柳姑娘好好安葬，再为她诵经超度，或许还能减轻你的罪孽。不然，柳姑娘的怨气不散，你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张阿福早已吓得没了主意，连连点头，“我去！我去！我这就跟你们回去，安葬如眉，给她赔罪！”
济公站起身，扇子一挥，“走吧。”
张阿福颤巍巍地站起身，跟着济公和苏婉娘往外走。铺子里的伙计和路过的行人见了，都好奇地围过来，张阿福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抬头看人。
回到溪云村，济公带着张阿福去了村西头的破庙。破庙果然塌得只剩半堵墙，里面长满了野草，墙角下隐约能看到一块松动的土。张阿福拿起锄头，在济公指的地方挖了起来，不多时，就挖出了一具白骨，身上还穿着破烂的红衣，正是柳如眉的尸骨。
张阿福见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尸骨前，不停地磕头，“如眉，我对不起你！我这就给你找块好地方，好好安葬你，求你原谅我……”
柳如眉的魂魄从铜镜里飘出来，看着自己的尸骨，眼泪掉个不停。济公双手合十，念起了超度经文，“南无阿弥陀佛……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经文声里，柳如眉的怨气慢慢消散，脸色也变得柔和了些。她对着济公行了个礼，“多谢圣僧，帮我报了冤，还让我得以安葬。张阿福虽然罪孽深重，但他肯认错，我就不再恨他了，只愿早日投胎，来世做个平凡的女子。”
说完，她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空气中。铜镜“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镜面变得光洁如新，再也没有了怨气。
张阿福把柳如眉的尸骨好好安葬在村后的山坡上，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爱妻柳如眉之墓”。他还捐了些钱，重修了村西头的破庙，改名叫“静心庙”，请了个和尚来住持，日日为柳如眉诵经超度。
事情了结后，苏婉娘又提着食盒来灵隐寺，这次里面除了小菜和茶，还多了一壶自家酿的米酒。济公尝了尝，赞不绝口，“好酒！比贫僧喝过的所有酒都香！”
苏婉娘笑着说：“圣僧喜欢就好，以后婉娘常来给您送。”
济公点点头，望着远处的青山，“阿弥陀佛，冤魂得渡，尘缘得解，这世间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个‘情’字和‘悔’字。若人人都能心存善念，知错就改，哪里还有那么多冤屈呢？”
夕阳西下，灵隐寺的钟声再次响起，清脆而悠远，像是在为这世间的圆满，轻轻喝彩。苏婉娘望着济公的背影，心里满是敬佩，她知道，这疯疯癫癫的圣僧，又为这世间化解了一场陈年怨仇，救了一个迷途知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