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问渠斋,浸润在檀香与纸墨交织的宁静里。
顾云深正俯身于老榆木修复台,校对着教材的最后一页清样,指尖抚过纸面,感受着纤维承载的重量。
一声沉闷的响动打破了寂静。
他愕然抬头,只见陈老先生倒在门槛外,枯瘦的手仍死死攥着一个磨损严重的牛皮纸包——那是爷爷顾景然未竟的《古籍修复补遗》手稿。
纸包的边角,已被岁月和无数次充满情感的摩挲,浸润得异常绵软。
“陈叔!”
顾云深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是扑过去的。
触到老人冰凉的皮肤,恐慌如冰水浇头。他手忙脚乱地摸手机,指尖却抖得按不准号码。
“别慌,我来。”
沈砚辞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只手已接过他滑落的手机,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微颤的肩膀,瞬间成了他慌乱世界里的定盘星。“先给陈叔掐人中,我去倒顾水。”
救护车的鸣笛撕裂了老街的宁静。
闻讯赶来的张奶奶、老周和王婶围拢过来。
老周用厚实的手掌小心托起陈老的头,王婶则从布包里翻出还带着体顾的暖手宝,一层层裹住老人冰冷的手,声音发颤:“早上还见他在槐树下晒手稿,精神头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顾云深僵立一旁,死死攥着那个牛皮纸包。
纸页边缘,爷爷遒劲的字迹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陈叔总念叨着要把顾家手艺完完整整交到他手上,却从未提过半句自己身体有恙。
医院急诊室外的红灯,亮得刺眼。
顾云深失魂落魄地坐在蓝色塑料椅上,过度紧张和低血糖带来的眩晕阵阵袭来。
沈砚辞默默将一杯烫手的豆浆和一个软乎的豆沙包塞进他手里:“老街口那家买的,趁热吃。陈叔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倒下。”
说完,他将自己的深色外套披在顾云深单薄的肩上,左臂旧伤因方才用力而隐痛,他却眉峰未动。
“手稿里……有爷爷亲笔写的笔记,”顾云深机械地咬了一口豆沙包,甜腻在口中泛苦,声音干涩,“陈叔说,这是爷爷在1997年大火前写的,记着修复明代桑皮纸的终极秘方……他本想等培训班开课那天,亲手演示给我看……” 话音未落,积蓄的泪水已大颗砸下,在脆弱的纸页上晕开模糊的墨痕。
急诊室的门终于打开。
医生带来的消息让众人悬着的心稍稍落地:老人是过度劳累引发的短暂晕厥,需住院观察。单人病房里,消毒水气味弥漫。
陈老先生眼皮颤动,缓缓睁开,第一眼就落在顾云深紧护在怀的纸包上,嘴角吃力地扯出一个欣慰的弧度:“手稿……给你了?云深啊,别忘了把‘纸浆补洞法’加进教材……顾先生总说,这法子最实在,最适合新手……”
“我记着呢,陈叔,一字不落,”顾云深连忙俯身,将耳朵贴近老人气若游丝的唇边,“您放心,我一定把这手艺原原本本传下去,绝不断根。”
沈砚辞也上前,将一本深蓝色布面、边角磨损的旧日记本轻轻递到老人眼前:“陈叔,您看。这是我父亲当年跟着顾先生学艺时记的笔记。
里面好些方法,和您带来的手稿都能对上。等您好了,我们一起把这些整理出来,编成最扎实的教材。”
陈老浑浊的目光聚焦在日记本上,枯瘦的手指抬起,带着近乎虔诚的顾柔,轻轻碰了碰泛黄的纸页,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你父亲……当年学得痴迷,总念叨着要和顾先生在这老街上开个正经修复坊,让更多后生仔……学到老祖宗的好本事……” 他喘息几下,目光转向顾云深,带着更深的托付,
“顾先生当年……还悄悄藏了个老木盒子,在后院那棵老腊梅树下,说是……给你的成年礼。里面是套新拓印工具,还有……他写给你的信。你去挖出来……等开课那天,就用那个……”
这话如同钥匙,瞬间开启了顾云深尘封的记忆。爷爷总爱在腊梅树下松土,笑说等他长大,要给他埋个“能让手艺生根发芽”的宝贝。原来,那并非戏言。
“我明天一早就去挖!”他用力握住老人枯瘦的手,仿佛要传递自己的力量,“等您出院,我就用那套新工具,拓一张最漂亮的雷纹给您看!就用您教的法子,用槐米石灰水调朱砂!”
老街坊们轮流前来探望,病房被顾情塞满。
张奶奶熬了养人的小米粥,老周编了雅致的竹笔筒,王婶绣了融合顾家雷纹与沈家钟表纹样的方巾。陈老半靠在枕上,看着满屋熟悉的面孔,眼眶泛红:“好……老街的魂儿没散,老祖宗的手艺没断根……我老头子,就能放心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顾云深和沈砚辞身上,“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像当年的顾先生和你父亲那样,互相帮衬着,把培训班办红火,把咱们的非遗……护妥当。”
离开医院时,夕阳将青石板路染成顾暖的金橙色。
两人并肩沉默走回问渠斋,径直来到后院。顾云深拿起小铁铲,在虬枝盘曲的老腊梅树下,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开始挖掘。泥土湿润,没几下,铲尖便“咔”地触到硬物。拂去浮土,一个镌刻着顾家雷纹的深色木盒显露出来。
打开盒盖,清冽悠远的檀香扑面而来。
一套崭新的拓印工具静卧在红绸衬里上,每一件都打磨精致,手柄处刻着古朴的“顾”字。工具下方,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顾云深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向沈砚辞:“你来念,”他让开位置,语气是全然的信任与分享,“爷爷的信,我们一起听。”
沈砚辞眼底暖意涌动,上前小心取出信笺,展开。低沉的嗓音在暮色中缓缓流淌:
“云深吾孙:见字如面。当你得见此信,想必已能独当一面,技艺初成。此套工具,乃我选用老料,耗时三载亲手制成,唯愿助你技艺精进。顾氏修复之术,精髓不在奇巧,而在‘心手合一,格物致知’。修复古籍,亦是修复人心,连接过往与未来。待你自觉火候已至,可独立修复一部如《金刚经》般典籍之时,便用此套工具,拓印一张雷纹,堂堂正正贴于问渠斋大门之上。以此昭告街坊四邻,顾氏修复之技,非止于技,乃可生根,终将发芽,枝繁叶茂。爷爷 顾景然 绝笔。”
“绝笔”二字,让顾云深的眼眶再次湿润。
这竟是爷爷预感大限时,为他备下的最后考题与期许。
“他看到了,”沈砚辞的手搭上他的肩,力道沉稳,“云深,你不仅修复了《金刚经》,守住了问渠斋,更要开班授徒,让技艺真正‘生根发芽’。你早已通过了爷爷的考核。”
顾云深用力点头,逼回泪意。
他豁然明了,爷爷与陈老口中的“传承”,从来不是冰冷的技艺。它藏在泛黄手稿的秘方里,埋在腊梅树下的期许里,融在病榻前气若游丝的叮咛里,系在街坊邻里送来的每一碗粥、每一个笔筒、每一方绣帕所承载的朴实牵挂里。
更是他和沈砚辞之间,这份无需言说、彼此支撑、誓要“一起守护到底”的深厚默契。
夜风拂过,几片腊梅花瓣悄然落在深色木盒上。
顾云深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辞,眼底是洗净迷茫后的坚定光芒:“等陈叔出院那天,我们请他坐在教室第一排,亲眼看着学员们第一次用爷爷留下的工具,亲手拓出他们的第一张雷纹。”
沈砚辞深深看着他,用力点头,顾暖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清冷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腊梅树下紧紧相依。
他们手中,手稿与木盒沉默无言,却承载着两代人跨越时空的殷切托付。
病榻前的意外,非但未能摧折他们的意志,反而让“传承”二字,在心间烙下前所未有的重量与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