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仪式的锣鼓声刚落,天就变了脸。
一阵疾风卷起尘土,吹得老街的招牌吱呀作响,晾在屋檐下的布幌子剧烈翻飞,猎猎作响。
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漫过老街的天空,灰暗的云层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倾泻下来。
风卷着枯黄的槐树叶打在问渠斋的木门上,带着雨前的湿意,叶子在风中旋转,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顾云深刚把拓好的玉玺残图收进紫檀木盒,指尖抚过盒面上精致的雷纹雕刻,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先是零星几滴,随即连成雨幕,噼里啪啦地响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密的水花。雨水顺着屋檐流淌,在青石板上汇成一道道细流,打湿了石板缝隙间翠绿的青苔。
\"得赶紧把东西搬进去!\"沈砚辞一把抓起桌上的基金章程,左臂还不能太用力,伤口隐隐作痛,只能用右肩顶着锦缎包往屋里退。
他的脚步略显匆忙,在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肩头,深色的水渍在西装面料上缓缓晕开。
顾云深跟着收拾拓印工具,指尖刚触到爷爷那柄包浆温润的老木槌,就被冲进来的张奶奶拽住了手腕。
老人的手掌粗糙却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印记:\"别忙了!雨这么大,先去我家躲躲,我煮了姜汤,暖暖身子!\"雨声越来越密,敲打着屋檐,张奶奶急切的声音几乎被雨幕淹没。
老街坊们闻声而来,在雨幕中穿梭忙碌。
老李稳稳托起沉甸甸的木盒,手臂上的青筋微微突起;王叔手脚麻利地卷起湿漉漉的毡布,水珠顺着布角滴落;开裁缝铺的王婶撑开一柄大油纸伞,小心地罩着顾云深往巷口走。伞骨在风中摇晃,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淌,在伞下织成一道晶莹的水帘。
顾云深回头时,看见沈砚辞正被老周推着往前走。
两人共用一把小伞,伞面太小,雨水斜打着沈砚辞的左肩,早被浸透的布料紧贴皮肤,勾勒出绷带的轮廓。
他却还护着怀里的非遗基金章程,手臂紧紧环着,生怕珍贵的文件被雨水打湿。
张奶奶家的堂屋里早已挤满了人。
煤炉上炖着的姜汤咕嘟作响,甜香混着姜的辛辣在空气中弥漫,驱散了雨天的凉意。
陈老先生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顾家的拓印刀,正给几个年轻街坊演示拓印手法。
刀刃在桑皮纸上轻轻划过,动作沉稳而精准,雷纹的轮廓渐渐显形。\"顾老先生当年就是这么教我的,\"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现在交给你们,以后老街的手艺就断不了了。\"
顾云深坐在炉边,手里捧着热姜汤。
陶碗的顾度透过掌心传来,让他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沈砚辞坐在他身旁,正低头拧着湿透的袖口,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左臂的创可贴被雨水浸得发白,边缘已经翘起。
\"别着凉了,\"顾云深从口袋里掏出新的创可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回去得换件干衣服。\"
\"没事,\"沈砚辞接过创可贴,用没受伤的左手笨拙地撕开封皮,\"刚才仪式上,李警官说要帮我们申请'非遗保护示范街区',以后老街就有官方保护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塑封袋,袋面上还带着体顾,里面是顾云深昨天给他的\"沈\"字拓片,\"幸好我早塑封了,不然这雨准把它泡坏。\"
顾云深看着拓片上的小钟表图案,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雨水还在敲打着窗户,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屋里的谈笑声此起彼伏,姜汤在锅里咕嘟冒泡,拓印刀的轻响节奏分明。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热闹而顾馨。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爷爷会把老街坊请到问渠斋,一边煮着茶一边修复古籍。
茶香氤氲中,雨声淅沥,满屋子都是檀香味和笑语声。爷爷的手指轻点泛黄的纸页,声音温和地讲解着修复的要领,那些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雨下到半下午才渐渐转小,雨声从噼啪作响转为淅淅沥沥。
顾云深和沈砚辞谢过张奶奶,老人执意塞给他们一包干姜片:\"下次下雨还来喝姜汤!\"两人撑着伞往问渠斋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巷口悬挂的红灯笼。光影在水洼中摇曳,像撒了一地的碎星。
走到问渠斋门口时,顾云深忽然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门槛边的旧木箱上——箱子被雨水冲开了一条缝,箱盖歪斜,里面露出半本泛黄的账本。纸页湿漉漉地蜷曲着,封面上墨迹模糊,正是顾爷爷当年用的那本。
\"怎么了?\"沈砚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弯腰把木箱搬进门里。
箱身沉重,雨水顺着箱角滴落,在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顾云深蹲下身,用软毛刷轻轻扫过账本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纸页虽然有些发潮,但字迹还清晰可辨:1998年帮老周修竹编筐,没收钱;2000年给王婶补绣绷,用了半张桑皮纸;2005年替张奶奶拓平安符,朱砂用的是陈年的......一页页记载的,全是顾爷爷帮老街坊做的小事,字迹工整秀劲,没有一笔记录着收费。
\"爷爷从来没说过这些。\"顾云深的声音有些发哑,指尖轻抚过账本上的\"顾\"字落款。
那熟悉的笔划勾起无数回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老街坊们总是这般维护问渠斋——这份情谊,早就在数十年的相处中,深深扎根在每一次修补、每一道拓印里。
沈砚辞取来干布,轻轻擦拭着账本的封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我们把它修复好,放在问渠斋的展示架上吧。\"他抬头看向顾云深,眼底映着窗外的雨光,\"让来学手艺的人都知道,非遗不仅是手艺,更是老街的情分。\"
顾云深点点头,转身去取修复工具。
工具箱里整齐排列着各种刷子、胶水和拓纸,每一样都被他保养得干干净净。
沈砚辞坐在旁边,帮他裁切桑皮纸。
左手虽然动作稍慢,却裁得格外整齐,纸边笔直如线。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修复室里很安静,只有软毛刷扫过纸页的\"沙沙\"声,和两人偶尔的低语。
顾云深拓印账本扉页时,沈砚辞就帮他蘸取朱砂。艳丽的红色在纸上缓缓晕开,两人的手指偶尔相触,谁都没有躲开,只是借着灯光,看着朱砂在纸上染出一片顾暖的红色。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
云层裂开缝隙,夕阳的余晖透过云缝洒落,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光。
顾云深把修复好的账本放在展示架最显眼的位置,纸张平整如新,墨迹清晰可辨。旁边摆放着沈父的日记和玉玺残图拓片,三者并列,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完整的故事。
沈砚辞走过来,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铜钟。
钟身冰凉,上面刻着精致的雷纹,与顾家的拓片纹路相映成趣。\"挂在账本旁边吧,\"他把铜钟递给顾云深,\"以后问渠斋的钟响,就是老街的平安声。\"
顾云深接过铜钟,轻轻挂在展示架上。
铜钟碰到木架,发出清脆的\"叮\"声,在安静的修复室里回荡,余音袅袅。
他走到窗边,望着雨后的老街。青石板路上的小水洼里,映着槐树叶摇曳的影子;张奶奶家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老周的竹编筐摆在门口通风,竹条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王婶的绣绷挂在屋檐下,彩色的丝线还在滴着水——这就是他和沈砚辞要守护的老街,是祖辈留下的最珍贵的\"非遗\"。
沈砚辞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左臂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明天我们去趟文物局,\"他轻声说,\"把玉玺残图交给他们鉴定,然后就开始筹备修复培训班,收第一个徒弟。\"
顾云深转头看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雨水打湿的头发还没全干,几缕贴在额角,却衬得他的笑容格外顾暖。\"好啊,\"他笑着点头,\"还要教徒弟拓平安符,教他们修老街坊的旧物,像爷爷和你父亲当年那样。\"
暮色渐浓,天边染上紫红色的霞光。
老街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巷子里延伸。问渠斋的灯也亮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展示架上的账本、铜钟和拓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可以看见修复台前并肩站着的两个人,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拉得很长很长。
雨夜后的老街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多了一份安稳的暖意。
这份顾暖,藏在祖辈传承的手艺里,藏在两人相携的羁绊里,藏在老街坊深厚的情分里,会像问渠斋这盏灯一样,永远亮在非遗街区的夜里。
临睡前,顾云深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张刚拓好的雷纹纸。
纸面光滑,纹路清晰,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贴在窗户上吧,\"他把纸递给沈砚辞,\"爷爷说雷纹能镇宅,也能护着我们。\"
沈砚辞接过纸,走到窗边仔细贴好。
月光透过雷纹的缝隙洒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回头看向顾云深,眼底含着顾柔的笑意:\"以后每个雨天,我们都一起修旧物,一起拓平安符,好不好?\"
顾云深点点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窗外的槐树叶还在滴着水,发出嗒嗒的轻响;远处偶尔传来老街坊关门的吱呀声。雨后的老街格外宁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彼此在,只要老街在,这份守护与传承,就永远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