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一半,冻成半冰半泥的浆糊,踩在脚下咯吱作响,像是谁在暗处磨牙。
燕十三站在戍楼最高处,手里捏着块冰碴子,任由它在掌心慢慢融化。冰水流进指缝,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刚好压下左臂旧疤隐隐的痛感。
老张带着两个士兵去镇上运粮,已经走了大半天。按说这个时辰该回来了,可放眼望去,通往镇上的那条路,除了被风吹起的雪沫子,连个人影都没有。
“十三哥,要不我再去看看?”断了胳膊的小兵拄着根木棍,站在楼下仰着头问。他的胳膊用夹板固定着,吊在脖子上,动作很不方便,却还是想帮忙。
燕十三摇摇头:“不用,再等等。”
他的目光越过小兵的头顶,望向更远处的荒原。那里的雪还没化透,白茫茫一片,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道模糊的灰线,像是水墨画里没晕开的墨痕。
那不是云。
燕十三眯起眼睛,握紧了手里的锈刀。刀柄上的布条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又冻得发硬,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什么?”小兵也看见了,指着那道灰线,声音有些发颤。
燕十三没说话。
他看得分明,那是一队人马在移动。看规模,至少有几十人。他们走得很慢,队形散乱,不像是正规军的样子。
更奇怪的是,他们行进的方向,不是朝着哨所,而是在哨所外围徘徊,像是在侦查,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是援军吗?”小兵有些兴奋,“老张他们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援军来帮忙了?”
燕十三的心沉了下去。
不可能是援军。
援军不会这么偷偷摸摸,更不会在哨所外围徘徊不去。而且,他们根本没向上面求援。
那会是什么人?
胡虏的援兵?不像。胡虏的骑兵行动迅速,不会走得这么慢。
镇上的民壮?也不像。民壮没有这么整齐的装备,更不敢在这种时候擅自离开镇子。
燕十三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老赵昨天说的那句话:“小心自己人。”
当时他没太在意,以为老赵只是随口提醒。现在想来,老赵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你在这儿盯着,我去问问老赵。”燕十三对小兵说了一句,转身从戍楼下来。
老赵的营房里还是一股草药味,他正坐在灶台前,用一根细针挑着草药里的杂质,动作慢悠悠的,像是一点都不着急。
“赵叔,外面有队人马。”燕十三推门进去,开门见山。
老赵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头也没抬地问:“哦?是老张他们回来了?”
“不是。”燕十三走到他面前,“在哨所外围徘徊,看着不像善茬。”
老赵终于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燕十三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多少人?”
“几十人。”
“看清旗号了吗?”
“太远,看不清。”燕十三盯着他的眼睛,“赵叔,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老赵低下头,继续挑草药,声音有些含糊:“不好说。这地界不太平,什么人都有可能遇到。”
燕十三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他发现老赵的手指很稳,一点都不像常年握锅铲的人,反而像是……常年握刀或者握笔的人。而且,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缝里一点油污都没有,这在伙夫里,可不常见。
“你最好小心点。”老赵突然冒出一句,声音压得很低,“有时候,自己人比胡虏更可怕。”
又是这句话。
燕十三的心跳漏了一拍:“赵叔知道些什么?”
老赵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这北疆待久了,见得多了而已。”他把挑好的草药放进陶罐里,添了些水,“你还是去盯着吧,别出什么岔子。”
燕十三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老赵不想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
他转身走出营房,刚到门口,就听见小兵在喊:“十三哥,他们动了!”
燕十三快步跑上戍楼,只见那队人马开始朝着哨所的方向移动。虽然距离还远,但能隐约看出,他们穿着和燕军相似的衣服,手里拿着的,也是燕军常用的长矛和弓箭。
“是自己人?”小兵有些疑惑,“可他们为什么不举旗号?”
燕十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小兵说:“去把老张他们留下的那面斥候旗拿来。”
小兵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赶紧跑去找旗。
很快,一面破旧的黑色旗帜被拿了上来。这是斥候专用的旗帜,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只是雄鹰的一只翅膀已经被撕裂,看起来有些狼狈。
燕十三接过旗帜,走到戍楼边缘,用力挥舞起来。
按照军规,遇到不明身份的友军,挥舞斥候旗,对方应该回应才对。
可楼下的那队人马,像是没看见一样,依旧不紧不慢地朝着哨所走来,队形没有任何变化。
燕十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不是友军。
或者说,他们不想承认自己是友军。
“十三哥,怎么办?”小兵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燕十三把斥候旗扔给小兵,握紧了锈刀:“通知所有人,戒备。”
小兵不敢耽搁,赶紧跑下去传达命令。
燕十三站在戍楼边缘,看着那队越来越近的人马。他们的步伐很沉稳,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不像是来支援,更像是来……接管。
他的目光落在为首的那个人身上。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骑在一匹黑色的马上,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燕十三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不知道这队人马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他能感觉到,一场新的危机,正在慢慢逼近。
而这场危机,可能比胡虏的进攻,更加凶险。
因为他们披着“自己人”的外衣。
风又开始刮了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燕十三握紧了锈刀,刀身的锈迹在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比胡虏更难对付的敌人。
而他,只能选择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