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短暂的沉默因李明阳为谢云等人求情而略微缓和,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张力并未完全消散。陈海平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停留在李明阳脸上,仿佛在评估他刚才那番恳切言辞背后的真实性与担当。片刻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置于光洁的桌面上,抛出了另一个更为核心、也更让李明阳忐忑的问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显分量:
“李明阳同志,那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上任,就这么急切,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调整你们临海的班子吗? 尤其是,动的还是你最核心的几个人。”
这个问题比刚才更进了一步,不再问“你怎么想”,而是直接探寻调整背后的动机,将对话引向了更深层次的博弈与意图。
李明阳心念电转,他当然有自己的猜测和推断,但在一位封疆大吏面前,直接说出“您就是在打压我”显然不明智。他选择了更为谦逊和试探性的回答,脸上适当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恭敬,语气诚恳:
“陈书记,您站得高,看得远,格局和考量自然不是我一个地方干部能完全领会的。您有什么深意和布局,我……确实揣摩不透。还请书记您……为我解惑。” 他巧妙地送上一个不露痕迹的“高帽”,既表达了尊重,也给自己留下了聆听和学习的姿态。
陈海平听着这恰到好处的“马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愉悦的微光,心里其实觉得这小子反应挺快,话也说得漂亮。但他脸上那副严肃、深沉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仿佛戴着一副完美的面具。他没有接李明阳递过来的“台阶”,反而用一种更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冰冷锐利的语气,说出了让李明阳心脏骤然停跳半拍的话: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陈海平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在打压你。”
“!!!”
李明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脸上的血色似乎都褪去了几分,眼睛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表情毫无波澜的陈海平。他预想过各种答案,甚至做好了被委婉批评或警示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赤裸裸、如此不加掩饰地承认!这完全超出了官场对话的常规套路,直接得令人窒息,也残酷得让人一时无法反应。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陈海平。
陈海平似乎很满意李明阳这副被彻底“打懵”的反应,这证明他的直白起到了预期的冲击效果。他静静欣赏了两秒李明阳的错愕,然后,在李明阳几乎要坠入冰窟的心绪中,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竟然奇异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调侃的意味:
“当然啦,” 他拖长了语调,仿佛在欣赏自己话语制造的戏剧性转折,“我这样做的目的,或者说,我希望外界看到的效果,就是让他们认为,我这个新来的省委书记,看你不顺眼,要拿你开刀,要打压你。”
李明阳混乱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又搅动了一下,他更加迷惑了,眼神里写满了“这是什么逻辑?”
陈海平靠回椅背,脸上那副严肃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笑容,目光在李明阳脸上扫过:“但是,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毕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李公子’、‘太子爷’的名头,我在京城的时候也是略有耳闻的。 你身后站着的是什么,我很清楚。要是我真的铁了心、毫无缘由地要打压你,你家里那位老爷子,还有你父亲那边的怒火……啧,我这刚刚到任的书记,恐怕还真有点承受不住。”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对李家能量的承认(甚至略带夸张),又透着一丝身居高位者的从容和玩笑意味,让李明阳更加云里雾里,如堕五里雾中。他眉头紧锁,努力消化着这些相互矛盾的信息,心里的嘀咕几乎要写在脸上:您说不是真想打压我,可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打压我啊!您说怕我家里的背景,可您还是毫不犹豫地动手了啊!这不是前后矛盾,自打嘴巴吗?
“陈书记,我……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您说的话。” 李明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困惑,这困惑不是装的,他是真的被绕晕了。
看到李明阳这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恼模样,陈海平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不再卖关子,收敛了笑意,语气变得郑重了一些,抛出了真正的关键信息:
“在我来滇缅上任之前,两位领导,还有你家老爷子李老,都亲自给我打过电话。” 他特意强调了“亲自”和“都”字。
李明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息凝神。
陈海平继续道,语气平静地转述着高层的意图:“他们话里的意思,倒是很一致。都说……你在临海,日子过得有点太‘滋润’了,太‘顺’了。 权力抓得稳,班子围得拢,工作推进也还算顺畅。” 他看了一眼李明阳,“这听起来是夸奖,对吗?”
李明阳没有点头,他知道“但是”要来了。
“但是,” 陈海平果然话锋一转,“他们觉得,这对于你长远的成长和锤炼来说,并不是最好的状态。缺乏足够的挑战和压力,容易让人懈怠,也容易让人看不清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所以,他们希望我来了之后,能给你适当地增加一点难度,制造一些压力。 用他们的话说,叫‘响鼓也要重锤敲’,‘好钢更需要猛火炼’。”
原来如此!李明阳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所有看似矛盾的行为,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不是陈海平个人的好恶或打压,而是来自更高层面的、有针对性的“锤炼”安排!他刚才沉到谷底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这次是带着一种释然和明悟。
“所以,陈书记您一上任,就……就把我的左膀右臂全都给调走了?” 李明阳的声音里,之前的紧张和愤懑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解后的松快,甚至带着一丝苦笑。原来不是无妄之灾,而是“特殊关照”。
“不然呢?” 陈海平理所当然地反问,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我不把谢云、安启林他们这些得力干将调开,临海的常委会,还不就是你李明阳一个人说了算? 宁北那个小家伙,资历、威望都不如你,岂不是只能跟着你的节奏走?那样的话,你还有什么压力?还有什么需要去平衡、去争取、去妥协的?”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李明阳:“一个没有内部制衡、没有反对声音、一切都过于顺畅的环境,对于一个需要承担更大责任的主政者来说,是危险的,也是不真实的。 这既不是那三位领导愿意看到的,也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局面。让你在‘失去’得力助手的情况下,重新去整合力量,应对挑战,处理更复杂的局面,这才是给你‘加难度’的真正含义。”
李明阳默然,在心里细细咀嚼着陈海平的每一句话。不得不承认,陈海平(或者说其背后更高层的意图)看得非常透彻。之前的临海,在他的经营下,虽然外部有顾英、张宇程这样的对手,但在市委日常运作和重大决策上,他确实拥有很大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谢云等人的支持让他省去了很多内部掣肘。这种“顺境”,或许真的让他有些习惯于某种模式了。
陈海平今天这席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也为他揭示了未来一段时间在临海工作的全新“游戏规则”——他不能再依赖固有的核心圈,必须独立面对更复杂的权力生态,可能还要应对来自市长宁北更主动的“竞争”或“制衡”。这压力,确实是实实在在的。
他看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书记,心中最初的抵触和愤怒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高层用心的领会,有对即将到来挑战的清醒认识,也有一丝对这位执行者——陈海平——如此干脆利落、不按常理出牌手腕的暗自心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