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苏海云和潘习林并肩来到了位于省委大楼顶层的省委书记办公室外。走廊里铺着厚实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只有一种令人屏息的寂静。秘书通报后,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推开。
新任省委书记陈海平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似乎在俯瞰着晨雾渐散的春城。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看到苏海云和潘习林两人联袂而来,且神色凝重,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但这丝情绪转瞬即逝,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他脸上随即浮现出热情而标准的笑容,从窗前走到会客沙发后,伸出手示意。
“海云省长,习林部长,两位一起过来,是有什么重要工作要商量?快请坐。” 他的声音洪亮,语气亲切,仿佛只是寻常的工作交流。
苏海云和潘习林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皮质的沙发发出轻微的声响。苏海云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装着四份辞职报告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开门见山:“书记您先看看这个吧。”
陈海平目光在文件夹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笑容不变,也没有多问“这是什么”,他接过文件夹,姿态放松地靠回椅背,动作显得很“随意”地翻开。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四份报告的标题和署名——谢云、安启林、高明、卫军。然后,他甚至没有仔细阅读里面那些充满情绪的文字,只是大致浏览了一下辞职理由的段落,前后不过一分钟,便“啪”地一声,将文件夹合拢,轻轻放在了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手指在文件夹光滑的封面上轻轻点了两下,仿佛在点评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平静无波:
“哦?看来……我们临海的这几位同志,很有想法,也很有‘性格’嘛。”
这句话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调侃,但听在苏海云和潘习林耳中,却让两人心头同时一紧。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判断:陈书记这是……动怒了?只是修养极好,没有表现出来?
苏海云立刻开口,试图为临海的干部,尤其是为李明阳做一些解释和缓冲,语气诚恳,但话语深处也隐含着对这次仓促调整的不同看法:
“书记,基层的同志们,一时有些想法和情绪,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他先定了调子,然后具体分析,“高明和安启林这两位同志,是明阳同志在黔南省工作时的老部下,是他一手培养、带到临海来的骨干,可以说是他工作上最倚重的左膀右臂,感情自然深厚。现在两人突然被调离临海,虽然级别上提了(正厅),算是重用,但现在他们一跃而上级别还比自己的领导高了半级。他们心里有些波动,甚至产生‘这是不是针对李书记’的联想,也是难免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谢云和卫军同志,虽然不像前两位那样是李明阳从外地带来的,但在临海共事期间,谢云作为组织部长,卫军作为军方代表,在工作上都给予李明阳同志很大的支持,配合也很默契。这次调整将他们一并调离,他们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想法,也属正常。”
苏海云这番话,说得非常客气、周到,完全是从“理解干部情绪”的角度出发,但仔细品味,每一句都在点明这次调整对李明阳团队的冲击之直接和巨大,含蓄地表达了他对陈海平这位省委书记一上任就迅速调整临海班子的不满。
陈海平静静地听着,手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文件夹,脸上那抹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等苏海云说完,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不悦,反而点了点头,用一种听不出褒贬的语气说道:
“看来,李明阳同志在临海的工作,做得确实非常出色,深得人心啊。 能够让四位副厅级的领导干部,不顾组织程序、不计个人得失,甚至愿意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用这种方式为他‘仗义执言’、‘鸣不平’……嗯,有点意思。”
这话让潘习林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陈海平这语气,听着像是夸奖,可结合这诡异的事件,怎么品都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记恨的前兆——你李明阳在临海的威望太高,高到部下都敢为了你对抗省委了!
潘习林再也坐不住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急切地为李明阳辩解,试图将李明阳本人从这场风波中摘出来:“陈书记!以我对李明阳同志长期以来的了解和观察,我可以用我的党性担保!高明他们四个人搞的这一出,李明阳百分之百不知情! 他政治觉悟高,组织观念强,绝对做不出这种串联对抗上级决定的事情!这肯定是谢云、安启林他们几个,自己私下商量,瞒着李明阳搞出来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不满,但绝不是李明阳指使的!”
陈海平听着潘习林急切的分辩,脸上的笑容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沉吟了片刻,目光落回桌上的文件夹,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习林部长这么肯定李明阳同志不知情……”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这四份东西,就先放在我这里吧。”
他伸手将文件夹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然后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苏海云和潘习林:“不过,事情总得处理。你们不是说李明阳同志不知情吗?那好,就给他打个电话,让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马上到省委来一趟。 这四份辞职报告,还有这几位‘很有想法’的同志,就交给他来处理。 看看他这个‘当事人’和直接领导,打算怎么收拾这个局面,怎么安抚他的这些‘得力干将’。”
这个决定大大出乎苏海云和潘习林的预料。他们原以为陈海平会勃然大怒,直接下令处理谢云等人,甚至可能迁怒李明阳。没想到,他竟然轻描淡写地把“球”又踢了回去,踢给了李明阳本人!这既是将难题下放,也是一种极其高明且严厉的考验——你李明阳不是威望高吗?不是部下都为你卖命吗?那好,你自己惹出来的(或者说因你而起的)麻烦,你自己来解决!解决不好,就是你无能,或者……就是你纵容甚至指使的!
潘习林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好,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至少陈海平这位省委书记没有立刻雷霆震怒,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他立刻起身,走到办公室外间的角落,拿出手机,拨通了李明阳的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海平和苏海云。陈海平似乎暂时将辞职报告的事放在了一边,状似随意地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然后仿佛闲聊般问道:
“海云省长,既然说到临海……张宇程同志暂时离开,市委书记的位置空了出来。以你对全省干部的了解,你觉得,由谁去接任临海市委书记这个担子,比较合适?”
苏海云心中念头急转。陈海平在这个当口问这个问题,用意深远。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陈海平看似平静的目光,语气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综合考虑工作能力、政绩表现、对临海情况的熟悉程度,以及干部群众的认可度,我认为,李明阳同志都是独一无二的人选。”随即他又继续补充到:“上前任市委书记顾英落马以后,我和王振委员的意思都是让李明阳担任临海市委书记,只是后面张宇程和宁北两位同志空降下来这件事才没成。”
他没有说任何虚与委蛇的套话,直接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和推荐人选。这既是兑现对前任王振书记的承诺,也是出于对李明阳能力和为人的认可,更是对陈海平之前打压性调整的一种含蓄回应——你越是想打压、削弱他,我越是要推他上去!
陈海平听着苏海云毫不含糊的回答,脸上那抹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平和地说道:
“行,我知道了。”
短短四个字,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普通的工作汇报。他重新拿起一份待批的文件,目光垂落下去,似乎准备继续办公。
苏海云的心却沉了一下。这种模棱两可的反应,往往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人不安。
这时,潘习林打完电话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陈书记,电话打通了。明阳同志说他会立刻动身,估计一个半小时左右能到省委。”
“好。” 陈海平点了点头,从文件上抬起目光,脸上重新挂起客气的笑容,对苏海云和潘习林说道:“辛苦两位跑一趟了。那这件事,就等李明阳同志来了再说。”
苏海云和潘习林知道该告辞了,一起站起身。
“那书记您先忙,我们就不打扰了。” 苏海云说道。
“我送送两位。” 陈海平也站起身,表现得礼数周到,亲自将苏海云和潘习林送到了办公室门口,直到看着他们走进电梯,才转身返回。
厚重的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陈海平踱步回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并没有立刻坐下。他重新走到落地窗前,背着手,目光深远地望向窗外渐渐活跃起来的城市。阳光终于驱散了晨雾,将高楼大厦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和思索。
桌上,那四份辞职报告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四块沉默却滚烫的石头。他并没有再看它们一眼,仿佛那已经是一个交给别人处理的“问题”。他慢慢坐回椅子,拿起钢笔,继续批阅起那份刚才被打断的文件,神情专注。只有偶尔在笔尖停顿的瞬间,他深邃的眼眸中,才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锐利光芒。临海这场由他亲手掀起的波澜,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似乎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与观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