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悄然流逝。李明阳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身体深深陷入宽大的皮椅中,仿佛要借由这坚实的支撑来稳住内心翻腾的惊疑。窗外的光线由明亮的午後逐渐转为柔和,继而染上黄昏的暖金,最后没入沉沉的靛蓝暮色,办公室内却一直只亮着他桌前那一盏孤灯。
他试图梳理这一切。张宇程在谈判后的诡异“失踪”,省厅绕过地方直接提人并下令“立即执行”,爷爷前所未有的严厉警告与“断奶”式的表态……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每一个都透着不寻常,但当他想将它们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景时,却总觉得缺少最关键的那几块拼图。逻辑的链条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留下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他设想过多种可能:是张家在更高层面的斗争中彻底失势,被对手抓住致命把柄一击即溃?还是张明龙的案子本身牵连出了更骇人听闻、必须立刻切割的隐情?又或者,张宇程本人的“失踪”并非被迫,而是某种更复杂行动的一部分?每一种猜想似乎都能解释部分现象,但又都与另一些事实相悖,尤其是爷爷那种近乎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连那个层次都对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惜以最明确的方式告诫晚辈“不该问”。 这本身就是一个最强烈的信号——水太深,漩涡太大,贸然探究不仅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这种被蒙在鼓里,置身于风暴边缘却看不清风暴眼的无力感和隐约的危险预感,比直面已知的敌人更让人心神不宁。
他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凝结着一层淡漠的光。直到办公室的门被再次轻轻敲响。
“进。” 李明阳的声音有些干涩。
推门进来的是宁北。与几小时前火急火燎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脚步沉稳,但脸上同样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眉宇间残留着未能消散的困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反手关上门,目光与李明阳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未被解答的疑问和那份被更高层面“屏蔽”后的疏离感。
无需多言,这眼神交汇已说明了一切——显然,宁北从他家老爷子那里,得到的也是类似“封口令”和“界限提醒”。
“坐。” 李明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平稳,但少了几分往常的随意。
宁北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灯光在桌面上投下泾渭分明的光影界限。短暂的沉默后,宁北先开了口,声音不高:“省厅的人已经把手续办完,把人带走了。后续……应该就是按他们说的流程走了。” 他避开了“立即执行”这个尖锐的词,但意思明确。
“嗯,按程序配合就好。” 李明阳点了点头,同样避重就轻。他们此刻讨论的,已经不再是张明龙个人的命运,而是这一系列动作背后所代表的、他们暂时无法触碰的规则和力量。
“接下来,临海这一摊子,” 宁北将话题引向眼前最实际的问题,语气斟酌,“王书记指示让我暂时牵头,和你配合。我们得尽快把工作理顺,尤其是这几天因为……这些事,可能有些工作耽搁了。”
“是得抓紧。” 李明阳接口,两人仿佛瞬间切换到了纯粹的工作频道,“稳定是第一位的。经济调度、民生保障、社会治安,这几条线不能乱。明天上午,我们开个简短的办公会,把近期重点工作再捋一捋,统一一下口径和步骤。”
“可以。我让政府办那边也梳理一下,把急需协调的事项列出来。” 宁北表示同意。他们的对话严谨、务实,围绕着具体的工作安排,绝口不再提张宇程、张明龙,也不触及任何背后的波澜。这既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在迷雾中保护自己的本能。
然而,在这看似平淡的工作交流之下,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他们都清楚,此刻的“配合”与“稳定”,是在一个巨大变量突然被抽走、前路骤然变得晦暗不明的基础上的。他们如同航行在突然起了浓雾的海上,只能依靠最基本的罗盘和彼此的有限信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航向,却不知道浓雾深处隐藏着什么,也不知道这场雾何时才会散去。
简单的讨论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需要沟通和确认的要点很快就明确了,更多的细节自有下面的部门去落实。话题似乎已经穷尽,办公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完全是疑惑,更多了一种共同背负压力的沉重。
“那就先这样。” 宁北站起身,脸上那层工作式的专注稍稍褪去,又恢复了之前的凝重,“有什么情况,随时沟通。”
“嗯。” 李明阳也站了起来,送他到门口。
宁北拉开门,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与李明阳再次对视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未言之意——警惕、合作、以及共同面对未知的些许同盟意味。然后,他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灯光下。
门重新关上。李明阳走回窗前,望着窗外彻底降临的夜幕,城市灯火次第亮起,一片繁华安宁的景象。但这安宁之下,他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正在更高处、在视线之外汹涌奔腾的暗流。他和宁北,被留在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上,必须一边稳住脚下的船,一边警惕着随时可能从深处袭来的未知风浪。爷爷的话在耳边回响:“能走到哪个地方就看你的了。” 真正的考验,或许从现在起,才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晚上七点整,通常是晚间新闻开始的时间,也是许多机关干部结束一天忙碌、稍事休息的时刻。然而,一则通过省委省政府官方平台、权威媒体客户端以及电视新闻同步播发的简短快讯,却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击穿了滇缅省,尤其是临海市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政治夜空。
李明阳当时刚结束与几位部门负责人的简短电话沟通,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连续震动,推送的不是寻常新闻,而是特别关注的政务快讯提示。他睁开眼,拿起手机,目光扫过屏幕——
“滇缅省主要负责同志职务调整”
标题简洁到近乎刻板,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迅速点开,内容只有寥寥两行,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日前,中共中央决定:陈海平同志任滇缅省委委员、常委、书记。王振同志不再担任滇缅省委书记、常委、委员职务,另有任用。”
没有铺垫,没有缓冲,没有惯常的“工作调动”或“年龄原因”说明,只有最干脆利落的任免决定。陈海平这个名字,李明阳并不陌生,那是长期在北方某重要工业大省担任省长,以作风硬朗、锐意改革着称的干部,突然之间,空降西南边陲!
而王振书记的“另有任用”,在如此突兀的免职背景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甚至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寒意。这绝非一次计划内、平稳过渡的人事交接!
“啪嗒。”
手机从李明阳手中滑落,轻轻砸在铺着地毯的地面上,他却浑然未觉。他只是僵直地坐在那里,一股比得知张宇程失踪、省厅提走张明龙时更加强烈的寒意,顺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
太突然了!
省委书记的变动,是封疆大吏级别的重大人事调整,按照常理,事先必有漫长的酝酿、考察、通气过程,会在一定范围内有所传闻。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干部,多少会感受到一些风向的变化。但这一次,事先竟然没有透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声!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本身就说明了这次调整的非同寻常和最高层的决断速度。
“临海的天……真的要变了。” 李明阳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他之前预感到风暴,但此刻才真正看清,这风暴的规模和层级,远超他最初的想象。它不仅仅会吹走张宇程,更换一个市委书记,更可能彻底重塑滇缅省,尤其是作为边境重镇和矛盾焦点的临海市的政治生态和权力格局。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依然亮着,那则简短的人事任免通知像一道冰冷的烙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所有之前的算计、妥协、平衡,都可能被彻底打乱。新的省委书记到来,必然带来新的思路、新的班底、新的工作重点,以及对各地市情况的新一轮审视。而他李明阳,这个在风暴眼中被推到前台、即将(或许)主政临海的人,将直接面对这位新老板的第一次“阅兵”,同时,也必须在这新旧交替、波涛汹涌的复杂局面中,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和航向。
窗外的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市,灯火璀璨,却无法驱散他心中不断堆积的凝重。这场由更高处发起、席卷而来的政治气候剧变,已然拉开了大幕。临海,这片多事之地,注定将成为这场大变局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观察窗口和博弈战场。而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或困惑了。